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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文士听了黄佥事的话,冷哼一声,说道:“好一个卫所之事外人不必多问,而你却敢到州署大堂插手地方词讼,真是好大的胆子!”
黄佥事见这人气势十足,不禁有些虚了,强辩道:“卫所铁料、铁器数目不对,自然要将这些相关之人带回去审问清楚。”
那文士问道:“由你来审么?”
黄佥事道:“此事由姜同知总掌。”
那文士点了点头,道:“嗯,姜志茂。”说完不再理会黄佥事,走到小桌前,将书吏记录的口供拿起来翻看。
杨铮见了那文士的作派,便知其身份绝不一般。今日之事后续如何,多半要看此人的态度。
此时日已西垂,院中虽然还很亮堂,大堂内却已有一些昏暗。杨铮与袁小虫说了一声,溜到了围观众的最前面,以便在近处看个究竟。
只见大堂内古家父子、姜大田等三个农人仍分左右跪着,顾老三则跪在他们后面。黄佥事与他带来的那六个兵丁立在这些人当中,颇有些进退不得的尴尬。古成冶双手支地,身子微微发抖,裤子上有团团血迹,看来方才那顿板子也够他受的。
那文士很快就将书吏所录的口供翻了一遍,走到公案前站定,开口说道:“姚二刀!”
顾老三应道:“在。”
那文士问道:“你供认称,与铁铺掌柜古常勇合谋私售铁器?”
顾老三道:“是。”
那文士又问道:“那些私售的铁器,都是在荒山野地之处发卖的?”
顾老三道:“是。”
那文士再问道:“与你同伙者几人?共发卖过几次?每次得银多少?”
顾老三道:“这个……这个……”偷眼左瞄右看,却迎上了吴知州的目光。
吴知州道:“还不速速从实招来!”
顾老三伏下了头,说道:“只我一人,没有同伙。一共卖过十几次,每次能卖二三百两银子。”
那文士道:“你所言可是实话?”
顾老三道:“句句属实。”
那文士道:“照你方才所说,私售铁器十余次,每次得银二三百两,那拢共至少也有二三千两银子才对。为何你之前供认的数目,却只有一千余两银?”
顾老三道:“那个……那个……古掌柜打制铁器总是要本钱的,一千余两只是赚头,本钱并没有算进去。”
那文士道:“好,姑且算你说得有道理。古常勇,你所制‘杨古井’重量几何,售价多少?”
古常勇道:“一个‘杨古井’大约二十三斤重,售九钱银子。”
那文士点了点头,道:“这样算下来,一斤铁大约值四分银子,对吧?”
古常勇道:“是。‘杨古井’是个精细物件,算下来铁价就比较高。若是做铁锅、农具之类的物件,一斤铁有二分多银子就够了。”
那文士道:“就算一斤铁器值四分银子吧,二百两银子当能买五千斤铁器。姚二刀,你当真是天生神力,一个人便能将五千斤铁器带到山野之地去。”
围观众听到这,不禁发出一阵哄笑。
杨铮暗暗称奇,那文士的心算能力在此际文人当中可不多见。
顾老三道:“我……我……我是用车拉的!”
大堂外的吕成亮忍不住插嘴道:“你用什么车能拉动五千斤?”
顾老三嘴唇哆嗦了几下,吐出几个含糊不清地字,大概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那文士面露微笑,朝吴知州看了一眼。吴知州上前一步,说道:“来人,将这贼人押下去。此贼力大,要多加几副镣铐。”大堂外众人听到了,又哄笑起来。
杨铮心道:“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吴知州不仅把露脸的事都让给了他,还甘作捧哏,完全是奉承大领导的作派啊。”
顾老三诬陷古常勇一事,要审清楚其实非常简单。之前古常勇一直很被动,那只不过是因为祝同知在审,顾老三得了授意,双方唱戏而已。换上一个主审,以顾老三的那点本事,立时就错漏百出。
那文士抓了顾老三话中的破绽,看着很巧妙,其实并不高明。吴知州心算或许不行,但处理这种诬告案,以其多年基层为官经验,实在不值一提。
在围观众的嘲笑声中,顾老三被押回了监牢。
黄佥事见顾老三被押走了,说道:“那贼人既然是州署重犯,黄某就不强求了,这古家父子却是要带走的。”
吴知州道:“吴某想请教,黄佥事到我州署大堂拿人,依的是朝廷哪条律令?”
黄佥事道:“吴知州不许也罢,那黄某就在州署外等候。”
吴知州摇了摇头,侧过身看向那文士。
那文士道:“素闻卫所军纪涣散,为官者多不识朝廷法度,今日才知竟已败坏若斯。一卫之指挥佥事,居然敢到一州之正堂拿人,若不加以惩戒,将来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来人,将黄昊拿下!”
黄佥事见那文士居然命人拿下他,顿时火冒三丈,手握刀柄喝道:“你是何人,凭什么拿我?”
他自觉对这些文官面子上已足够礼让,这些人却根本不把他当回事。虽说大明文贵武贱,可他好歹也是正四品朝廷命官,不是堂下那些小民百姓,可以任人拿捏。
那文士道:“本官巡按陕西御史任春元,你敢抗命么!”
黄佥事听了,就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火气全消寒气顿生,手离了刀柄便即抖起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下,颤声道:“下官不知是任按院,请恕失礼之罪。”
任按院道:“不知者不罪。你不敬本官只是小事,罔顾朝廷法度,本官却饶不得你。祝同知!”
祝同知忙趋前应道:“下官在。”
任按院道:“你是今日主审官。黄昊扰乱公堂,应当如何惩处?”
祝同知道:“这……”
任按院道:“不知道么?”
祝同知躬身道:“应责以仗刑。”
任按院点了点头,走到一旁。
祝同知看了看任按院,又看了看吴知州,那二人立在公案旁,均无升座之意。当下只好硬着头皮坐了上去,拿起醒木拍在案上,声响已大不如前。抓了一把白头签扔在地上,说道:“秦州卫指挥佥事黄昊扰乱公堂,重责十大板!”
几名衙役便上前去,小声说道:“黄老爷,得罪了。”下了黄佥事的兵器,扒了他裤子,按在地上打起了板子。
古成冶见方才还耀武扬威要拿他们父子的人,如自己一样吃了板子,心头一阵莫名酸爽,似乎屁股也不那么疼了。
黄佥事挨过了板子,挣扎着自己提上了裤子,正欲告罪离开。任按院说道:“将黄昊带至按院收押起来。”黄佥事忙道:“任按院,为何要关押下官?”
任按院道:“你方才说卫所铁料、铁器账目不对,难道不是实情?”
黄佥事张了张嘴,却是无言以对。因为无论说是或不是,任按院都有关押他的理由。几名差役上来押走了黄佥事,那六名跟着他过来的兵丁则被遣回了卫署。
任按院出了大堂,一众秀才上前躬身行礼,齐声道:“见过任直指。”任按院对众秀才训诫一番,由吴知州陪着,在百姓一片“青天大老爷”的赞誉声中离了州署。
大堂上祝同知呆坐了半会,书吏上前提醒了一句,他才意识到下面还跪着好几个人。于是说道:“今日天色已晚,本案明日再审。姜大田、刘三娃、高根水三人有诬告之嫌,暂且收押。古常勇、古成冶回家待命,未结案前不得离城。退堂!”拿起醒木拍在案上,起身匆匆离了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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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明代巡按御史在地方办公的行署叫作按院,因而百姓常以“按院”称巡按御史本人,这和称分巡道为分司是一个道理。士人阶层则称其为“直指”,是以之比拟汉代的“绣衣直指”,有时也以“先生”呼之。
PS2:巡按御史品级不高,但权力极大,明代中后期的官场又是马屁成风,除了巡抚、总督这种级别的大佬,多数官员见了按院都要自称下官。若是进士官,也常用“侍生”、“晚生”等谦称,很多情况下这比自称下官还要肉麻。
PS3:明初军事司法机构相对独立,五军都督府、地方各都司皆有断事官,专理军方诉讼,但地位在三法司之下。正统以后,武官地位越来越低,军队的司法也渐操于文官之手。《明会典》载:“若军官有犯,在京从都察院,在外从巡按监察御史、按察司并分司密切奏请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