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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成冶道:“若被人学了去,你今日所创的盘旋卷筒之法便是依仗。此法省时省力,我们便可比别人做得更多、更好。”
杨铮又问道:“若是连这个也被人学去了呢?”
古成冶不禁给问住了。盘旋卷筒法之所以好,便是因为简单便捷。虽然卷好的筒子经过在生铁液中浸泡,再加以打磨,可使接缝不易看出。但这根本防不住有心之人,若被人参透这一点,立即便能用于打制当中。
古常勇沉吟道:“小兄弟,莫非你刚才说的分部传递打制法,可防他人偷学?”
杨铮道:“完全防止自是不可能。若有人买了一个‘杨古井’去,将其拆了,甚至是砸了,那有什么秘密也都瞒不住。可至少在打制过程中,能最大限度保有工艺之密。”
他这番话说得比较隐晦。所谓最大限度保有工艺之密,重点已经不是“杨古井”的结构原理,而是打制过程中的工艺。保密的对象,也不单是外人,还包括这铁铺中的伙计。
“杨古井”所能带来的利润,至少也有数百两之多,这已足以使人生出觊觎之心了。若有人出钱从古记铁铺挖走两个得了打制之法的伙计,甚至这里的伙计出去另起炉灶单干,都是有可能的。
对于这一点,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只是杨铮不能直接说出来,否则就太得罪人了。古常勇也不会平白去猜度店中的伙计,只能平时注意防范并加以笼络。
而杨铮拿“杨古井”说事,其实只是举了个例子。铁铺若有别的类似这样的生意,同样可能发生类似的情况。
若说古记铁铺最有价值的东西,无疑是古常勇的手艺和经验。如何保证艺不外传,确立在同行内的优势,也是匠人时时考虑的问题。
古常勇细细琢磨了一下,觉得杨铮所说之法确有许多可取之处。
如果按照传统方法打制,任何一个参与的人,都能见到整个打制过程,自然难有秘密可言。而按杨铮的办法来做,每个人只参与一个部分,他们甚至不必知晓所做的物件要安于何处、起何作用。
可是这方法施行起来,确是存在许多困难。若是太费周折,只怕还不如老办法做得快。
沉吟片刻后,古常勇道:“小兄弟,这尺寸偏差的问题,你可有办法解决?”
杨铮道:“我确是有些想法,但合不合用,还要大家一起参详。古大哥,请将店中量尺取来。嗯,如果有宝钞的话,也请取一些来,最好是没有破损的。”
古成冶道了声好,起身出去了。
古常勇道:“你这是要以钞验尺么?”
杨铮道:“正是。”
此时的宝钞,说一文不值稍有些过,但一贯钞换不来两文钱却是事实。不过由于制钱滥杂,难以分辨,有时大家也拿宝钞当制钱用。像是买个饶饼、吃碗豆花什么的小钱,多数时候还是能用出去的,至少比那些烂铁钱更受欢迎一些。
除此之外,宝钞还有一个很实用的功能,便是能够当尺子用。
不多时古成冶取了三把量尺及一卷宝钞回来。
杨铮接过那卷宝钞,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到大明的纸币,不禁有些感叹其大。当糊墙纸用肯定没有问题,要是用来擦屁股倒有些嫌硬。
自太祖起,连续数任皇帝都大印宝钞,但其上都只印“洪武”年号。其纸色微微泛青,据说是因为用了写过字的废纸作纸浆的缘故。
杨铮选了十张看着最新的宝钞,将其在桌上摊平,长边并在一起细作比较,见相差甚小。再将黑线墨边的外框对齐比较,同样相差不多。看来这东西虽已严重贬值,但其印制工艺还是相当考究的,故而才能成为尺长标准的参照物。
按当下通用的定尺之法,以宝钞长边的纸边长度为钞尺,此即裁衣尺;以宝钞上所印图案的墨边长边外框长度为曲尺,此即营造尺。
杨铮指着相差部分说道:“这么一点差异,不管裁衣还是造房,问题都不大。但若是度量精细之物,这样的误差就有些大了。”
说完又将三把量尺放上面比较。这三把尺皆是营造尺,与墨边的长边同样有些许差异,甚至这三把尺都不完全等长。
此际常见的铁器,无非是农具和刀具,所要求精度都不高。便是卫所要求打制的兵器,也不是什么精细之物。故而铁匠在人们的印象中,是属于干粗重活的。
从这三把尺子上,也能看出一些端倪。其中两把尺子,仅有“寸”的刻度,只一把尺在寸之下又标了“分”的刻度。
杨铮道:“要解决尺寸偏差,首先我们得定一把标准尺。不妨以这十张宝钞为参照,取其墨边之平均长度,用松木、檀木之类不易伸缩变形的木头制尺一把,可命名为‘古记标准尺’。”
在大明私制量器乃是重罪,杀头抄家都有可能。不过那针对的是“升”、“斗”这等与粮赋相关的量器,工匠用的尺子并不受影响。
古成冶道:“杨兄弟的意思是,以后店内所有的尺都要以此为标准?”
杨铮道:“不光如此。其余铁铺要和我们一同打制‘杨古井’,在分给他们活做之前,第一件事便是验尺,误差超过一厘即为不合格。”
古成冶骇然道:“这也太精细了吧?”
一尺为十寸,一寸为十分,一分为十厘。一厘之长若不细看,根本察觉不出来。他们平日打制的物品,无论如何也精细不到这个程度。
(PS:换算成今制,明代营造尺的一厘长约为0.32毫米)
杨铮道:“有道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尺差一厘,物必差分。尺若差分,物必差寸。如果量具的精度尚不能保证,在其量度下的器物精度又何以能够保证。再者所立标准越是精细,别的工匠就越会有高山仰止之感,对内里核心工艺便会望而却步,而甘心去做那些辅助零件了。”
古常勇点头道:“小兄弟说得在理,这尺度确是要严加把控。”
古成冶道:“是,我知道了。可要将物件的尺寸做到如此精确,实在大为不易。”
杨铮道:“倒也不是处处要求精确,只要所差在一个合理范围之内,便不会影响拼装。比如这外筒,内径七寸,但若大上一点却是不妨,估且称之为允许上差。”
他一边说,一边拾起炭笔,在草纸上画了个外筒,标注内径尺寸为“七寸”,在这之后画了个括号,内里写上“上差,三至六厘”。随即又画了个内筒,标注其外径为“七寸”,后面也画了个括号,注明“下差,三至六厘”。
“内筒要嵌入外筒中,外径须小于外筒内径,且名为允许下差。这样两筒之间的缝隙最大为一分二厘,最小为六厘,这样便能保证能够拼装且不影响使用。”
说完又在纸上画了个封堵上水口的活页,道:“这个活页比上水口大上一分便可足用。可实际上在使用时,它难免会有些左右晃动,故而需做得再大一些。其实就是大上一两寸,也不影响功用,只是会比较费料,我们就把它的偏差,定为‘上差,三分至六分’。”
杨铮这样一解释,古家父子很快就明白了。他们已经打制出十数个“杨古井”,无论是对其各部件的结构还是功用,都已经十分熟悉。不觉就在脑中将其余部件都按此法标注了一下,何处该是上差,何处该是下差,误差又允许在多大之间,颇感有些兴味。
古成冶道:“照这样来做,确是能解决很多偏差问题。可打制之时,铁器总是难免会有伸缩变形,这却不好掌控。”
杨铮知他说的是热胀冷缩的问题。小部件倒还罢了,允许误差本就比较大,些许变形并不影响功用。问题最大的当在外筒。尤其是改为螺旋管的形式后,再以热融的生铁液浸泡,形变会比较大。
杨铮道:“铁器伸缩总有规律可循。古大哥不妨做些记录,将不同的火候下发生的形变之量作精确测量后记下,只要找到那规律,掌控就不难了。”
古成冶点头道:“好,这个我可以试试。”
此际匠人处理生产工艺中的种种问题时,大体上是凭经验,这是在长期实践中积累出来的。很少有人会去做目的性明确的实验,更缺乏以数据分析为基础的规律总结。长久以来,华夏的许多工艺技术在世界上一直处于领先地位,然而多数却未能形成系统的学科,这也是其一大症结之所在。
杨铮道:“古大叔,古大哥,我所说的办法,一开始做起来定然比你们所用的办法繁琐得多,店内的伙计们和别的铁铺恐怕会很不习惯,可一旦做顺了,好处却是很多。借这次打制‘杨古井’的机会,抓大、放小、立体统,慢慢向其余的铁铺施加影响,或许用不了多久,古记铁铺便能成为秦州铁业之执牛耳者。再假以时日,影响力必不限于秦州一隅。”
古常勇笑道:“小兄弟,你这可是给我谋划了好大一盘棋啊!”
杨铮笑了笑,说道:“唯愿早日看到实现。”心想,这目标大么?也只是刚开个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