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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吴知州一干人等离了杨家坪,一身农人装束的古成冶走至杨铮旁边,说道:“总算应付过去了,幸好没出什么差错。”
杨铮道:“古大哥辛苦了。”
古成冶笑道:“分内之事,有什么辛苦的。”
杨铮道:“家中已备好便饭,请大家都过去用饭吧。”
古成冶也不推辞,冲田间招了招手,四个扮作农人的古记铁铺伙计也都举手回应。这一回他带了四个手脚麻利的伙计,连他一共五人,分守五个“杨古井”。在每个“杨古井”旁的草堆或是高粱杆堆里,各藏有两个备用的“杨古井”及一些工具。一旦发生意外,便可立即更换。以吴知州等人所处的位置,只需三两个人遮挡便难以察觉。
这些备用方案,都是杨铮安排下的。虽未派上用场,古成冶却不会觉得多此一举。“杨古井”第一次在众人面前亮相不容有失,有备无患才是正理。
十个备用的“杨古井”也不必再拉回城里,五个给吕家崖,五个给张吴庄,银钱早已付讫。张吴庄同属赤峪里,自然不能把他们落下,不然乡里乡亲的,面子上可过不去。何况杨家坪与张吴庄连姻甚多,杨大力、杨百牛等人的浑家均为张吴庄人氏。
张吴庄虽只二十几户人家,人、地不足吕家崖之半,但田地均在山间,故而与吕家崖一样先得了五个“杨古井”。吕伯升纵使心眼再小,在这上面也挑不出毛病。
吃过饭后,古成冶等人便即告辞返回城里。今日“杨古井”功效展示可谓大获成功,不仅吴知州很满意,与知州同来的各里长、里老明显表露出渴求之意,他要尽早把情况告诉父亲,做好准备全力打制。
送走了客人,杨大力与张氏仍去田间劳作,河边地里还有许多农活,眼下仍轻闲不得。
杨铮则与杨芝儿、月盈在自家院中为高粱脱壳。他们将一把穗子在木耙子头上摔打,让里面的粒子迸出,待地上积起一层后,再扫到一起收起来。这活计着实有些无聊,干了不长时间,杨铮不由打起了瞌睡。
杨芝儿道:“铮娃,你困了就去睡会吧。”
杨铮伸了个懒腰,说道:“这会睡下,就怕夜里睡不着了。”
月盈道:“睡不着可以读书啊。”这几日忙着干活,杨铮一页书都未曾读过。家中农事自然很重要,但在月盈心里,读书才是二哥最该做的事情。尽早取了功名,才能更好地回护这个家。
杨芝儿也道:“对,夜里安静,正好读书。家里刚榨了胡麻油,你要点多少油灯都有得用。若是觉得油灯味道大,我让人到城里给你捎些蜡烛来。”今日虽未到田间,她却也听说自家兄弟被知州老爷夸为“秦州神童”,心里可不知有多美气,对其期许不觉便高了许多。
杨铮在月盈头上轻轻拍了一下,笑道:“你们放心,我识得轻重,但夜里读书的事却不会做。灯火之光难免忽明忽暗,灯下读书最伤眼睛。我可不想几年书读下来,三尺之外便看不清了。这种半瞎的读书人,月盈应该听说过吧?”
月盈垂下头撇了撇嘴。她何止是听说过,还见过不少丈许外便认不清人的读书人。
杨铮到厨房水缸里舀了些清水洗了下脸,顿时感觉精神不少。近日干活多,虽然有些疲惫,但家中又不短吃喝,少年人的身子,睡一觉也就好了。看来“杨古井”之事如愿铺陈开来,心里崩着的那股劲就有些松了。这样可不好,才刚开了个小头,切不可泄了劲。
他心里正转着念头,就听院外有人说道:“铮娃在家不?”随即是大姐应声:“在呢。根伯快进来吧。”
杨铮从厨房出来,见杨根发拄着双拐进了院子,向其道了声好。
杨根发在厨房台基上坐了下来,将手中一物交给杨铮,道:“你看合用不。”
这是一截用兽皮制成的软管,长约四寸,径约一寸,有内外两层,纵向接口错开,可在相当程度上防止漏水。所用兽皮应当是腹部或内层软皮,有一定的弹性。
杨铮细看一番,赞道:“根伯手艺真好。试过了么?”
杨根发道:“只用两根竹管接着试了试,能用。‘杨古井’上还没试过,但管头粗细都是一般的。”
杨铮道:“那就成了。”
此时的铁器说贵不贵,说便宜也不便宜,论斤算比猪肉还贵,谁家要是丢了把锄头,都要心疼好长时间。一个“杨古井”二十多斤,足以引起小贼的觊觎。而且从今日的态势来看,入冬前肯定供不应求,若有人偷了转卖,其价必然高于九钱银子的定价。
另外此时并无太好的铁器防锈之法,若长期置于室外,就算不被偷,也很容易锈朽而影响使用。再加上冬季严寒,铁器变脆,若白天积水夜里上冻,铁筒容易冻裂。
因而“杨古井”并不会安在井上便不管了,而是随用随装,用完便拆下收回,一来防盗,二来方便养护。
有鉴于此,便于拆装就变得必要起来。
之前竹管与“杨古井”底部的上水口铁管连接,采用嵌入加泥封之法,既不方便,又容易使接口越扩越大而难以密封。杨铮请杨根发做的这截软管接头,具有一定的弹性,可即插即用,这就方便多了。而且这接头还可以连接不同的竹管,实现“弯头”功效,这样一来“杨古井”便可不用装在井口,用起来更为灵活。
杨铮又问了这软管制作工时物料所费,杨根发道:“这皮子都是上月打下的野猪身上的,再做千百个也有余。做起来也不怎么费事,一天总能做二三十个。”
杨铮道:“那就请根伯这几天多做一些。”
送走了杨根发,杨铮又坐下来打高粱穗。不长时间又有人叫门:“杨铮小友,吕成亮来访!”月盈上前打开院门,吕成亮笑着走了近来,胳膊下夹着一卷东西。
杨铮起身道:“不敢当小友之称。”
吕成亮道:“当得当得。不出两年你便要进学,到时我们便是同窗老友了。”
此际尚未中举的读书人,都以朋友相称。不论年纪大小,童生称“小友”,秀才称“老友”,故而有八十岁的小友,也有十七八的老友。杨铮才刚发蒙,连童生都不是,自然也就不是“小友”了。
杨芝儿道:“请吕相公屋里坐吧。”
之前杨根发到来,因是本家族亲,随意些倒显得亲近。这吕秀才却是外人,又是个有功名的,杨芝儿不愿失了礼数,让人笑话她兄弟。
杨铮便将吕成亮请入正屋,说道:“子明相公不是去陪吴知州吃饭了么,这才没多大工夫啊,怎么又跑我们杨家坪来了?”
吕成亮坐下来道:“那场面着实无趣,我吃得差不多,便寻机出来了。你家有茶么?适才吃得有些咸了。”
杨铮心道,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说道:“我们乡下人哪个会去喝茶?只有烧开的清水。”吕成亮道:“也好,也好。”杨铮便让月盈端了碗水来。
饮茶可化油腻,然而乡人平时很少食肉,肚肠里本就没多少油水,喝茶会饿得很快。吕成亮家境殷实,自是例外。
院子里杨芝儿听到屋内吕秀才的话,心想往后兄弟交的都是读书人,家中无茶确是不妥。待月盈从正屋端水出来,小声嘱咐道:“记着提醒我给家里备些茶叶。往后也要留意,缺了便告诉我。”
正屋里吕秀才喝了几口水,将胳膊下夹着的那卷东西在杨铮眼前晃了晃,道:“给你看样好东西。”除去外面包着的一层棉布及一层厚纸,里面是一张写了大字的宣纸。
杨铮接过来在坑上展开,见上面题的是:“但有秦州杨古井,敢教岑岭变良田。”算是两句诗。落款处为“隆庆六年秋,秦州知州吴直。”署了其官衔及本名,未用字号,可算是官方认证。看完后说道:“这个挂在古记铁铺最合适了,只是少了钤印。”
吕成亮道:“这是我讨来先拿给你看的。明日你可到城中,与那古掌柜一同求见拜谢吴知州,自会为你加印,然后再去装裱。”
杨铮点了点头。有了知州这幅字,“杨古井”之名便坐实了。之前在田间时,吴知州可从未口宣此名。或许正是他最后那番话中,在“杨古井”前加了“秦州”二字,才会有这幅字,这从知州所题落款也能看出些端倪。
这也没什么不好,五个字还是三个字都无所谓,只要不是敌人,皆大欢喜最好了。所费者,不过是让古掌柜在外筒上多刻两个字而已。其实真要流传开来,人们必然只称后三字。
当即杨铮向吕成亮道了谢,将吴知州的这幅字重新包了起来。又问道:“那些里如何分派,可议出了结果?”
吕成亮道:“我离开之前,吴知州已经许了那十三里五十个‘杨古井’。但各里情况有所差异,谁多一些谁少一些,还没有定论。你和那古掌柜倒是好算计,将这棘手之事交了出去。”
杨铮摊手道:“没办法。月内古掌柜顶多能打制出一百个,这还是算上了本里的十五个。而本月又是秋种浇田最紧要的时候,‘杨古井’定会供不应求。我们是想做好事,可不想平白得罪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