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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七月十五之后,地里的庄稼长势已成,只须每日看顾一二即可,农户们也就相对轻闲了一些。这一年雨水适宜,亦无虫害,收成自是可期,之前四月里小麦便获得了丰收,因而农户们的心情都很不错。
按农家习惯,忙时一日三顿饭,闲时则是两顿。杨铮因身体尚在恢复当中,张氏仍让月盈做三顿饭。杨铮的伙食自是全家最好的,家里母鸡下的蛋全归了他不说,肉也只供他一个人吃,让他心里很过意不去。每次杨铮都劝父母也吃一些,言道自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而他们每天劳动繁重,理应多吃些肉蛋。
杨大力夫妇见儿子病好之后,变得沉稳懂事,都是说不出地欣喜。又听说杨铮在跟着月盈识字,更觉欣慰。他们倒不曾想过让杨铮去科举,杨家坪近两百年都没出过一个秀才,文曲星又怎么会光顾这里。只是觉得能识些字总没坏处,还可收收儿子的心,省得他再出去疯玩闯祸。
这天中午,杨铮特意让月盈往菜里多放些肉,可吃饭时张氏仍是将几乎全部的肉都挑进了杨铮碗里。杨铮便又往父母碗里拨了一些,说道:“你们不吃,我一个人吃着可不是滋味。”
杨大力呵呵笑道:“你们娘儿俩不必让了,都好好吃。这两日刚好得空,我去猎些野味来,咱们家总不至于断了肉食。”
杨铮听得眼睛一亮,道:“爹,带上我一起去。”
张氏忙道:“不行,你才刚好一些,可不能再去乱跑。”
杨铮道:“我就是要多活动才好得快一些。”
张氏不搭理儿子的请求,转而对丈夫道:“闲不了几天就要收庄稼了,而后又要种麦。还是等农闲了再去吧,多一些人也好相互照应,你一个人去山里我可不放心,不如让喜子再送些肉来吧。”
杨大力道:“不走远,就在近处转转,射些野兔、野鸡就行。实在没有了再找喜子。”
杨铮道:“既然不走远,那一定要带上我,让我见见爹三箭射杀狼王的雄姿。”
杨大力笑道:“这是听你二姐夫说的吧?当年他又不在场,说的话你也信。”
杨铮疑惑道:“难道那狼王不是爹射杀的?”
杨大力道:“是我射的没错,可不是你想的那样。当年我们一伙人见到那么大一群狼,人蓄被咬死了很多,都吓得不行。你爹我也好不到哪去,那是喝了两口酒硬着头皮上的,没尿裤子就不错了,还雄姿呢。拉弓时我手臂都在发抖,准头还不及平时的两成,能杀了狼王,只是运气好。”
杨铮赞道:“那也是本事。若没有平时练出来的准头,运气再好也是枉然。我听说兵士上阵,能发挥出平时的一两成本事就很不错了。”
张氏道:“跟铮娃说这些你也不害臊,幸亏月盈不在跟前,不然成什么样子。”
月盈每回吃饭都是一个人在厨房。杨铮知道她终究还是因为出身问题,有些心虚,也就不劝她。既然她在厨房吃饭安心,那便由她好了,没必要面子上做得好,却让人家心里难受。
杨大力道:“能捡回一条命就好,还管什么害不害臊。你生兰儿那年,正赶上饥荒,山里寻不着野兽,我带着虎子去秦州城里要饭,那时可有谁还会觉得害臊?”
一家人正叙着闲话,听外面有人叫:“大力哥,在家么?”却是杨百牛的声音。杨大力提声道:“百牛兄弟,进来吧。”
月盈去开了院门,将杨百牛请进正屋。杨百牛见人家正在吃饭,就在炕沿上坐了,说道:“大力哥,今早我去山上地里,见到我家高粱被啃了些,留下的蹄印子像野猪。我估摸着那些家伙今晚还得来,咱们设法抓了吧。”
杨大力道:“若真是野猪,那倒不错。等会我跟你去看看。”
杨百牛道:“好,那你先吃,吃过饭来叫我。”说完冲张氏、杨铮打了个招呼,便出去了。
杨大力道:“若真能捕一只野猪,就够咱们家吃到秋后了。”
杨铮道:“娘,这回我跟着去看看,你该不会反对了吧?”
张氏无奈道:“去吧去吧。”
吃过饭后,张氏和月盈一起把家中剩余的黄豆都清理出来,泡在清水里,准备下午去村中磨坊磨了,好做些豆浆、豆腐。这里的土地相对贫瘠,黄豆储油不多,因而极少有人用其榨油。当地人吃的油,大多是用胡麻和菜籽榨的,杨铮家里便以胡麻油为主。
杨铮则和父亲一起会同了杨百牛家的人,前往西边山上的坡地。
杨家坪西边的山里,时不时会有些野猪跑出来啃庄稼。这些夯货食量大,又常东一片、西一片地乱拱乱咬,对庄稼危害极大,深为农人所痛恨。如若不能及早处理,即便捉住了得些肉食,也是得不偿失。
而野猪常常三五成群地行动,性子极为凶横,寻常几个乡人根本奈何它们不得。普通的猎弓又射不穿厚厚的野猪皮,往往还会激发其凶性,反而伤了人。
如果是饥荒时,人为了活命,那可比什么野兽都凶残,就是只猛虎也敢一拥而上打死吃肉。但在太平年景,就没几个人愿意跟野兽拼命了。
杨百牛来找杨大力收拾野猪,因两家娃娃之前的事情,多少有些示好之意。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杨大力是打猎下套子的好手。由他带头主持,那些野猪不来则罢,来了就必然成为大家桌上的美食。否则杨百牛把杨大力叫来,那就不是示好,而是坑人了。
与杨百牛同来的,还有他两个兄弟,以及四个年纪较大的子侄。杨大力家与之相比,顿显人丁单薄,也不怪张氏会存了将月盈当童养媳的念头。
杨石头自然也跟着来了。众人往山上走的时候,他就凑到了杨铮边上,道:“铮娃,你这回可真是大好了吧?”
杨铮微笑道:“还行。”
杨石头笑道:“那就好。你媳妇咋没来啊?”
杨铮含笑看了他一眼,道:“我媳妇是谁啊?”
杨石头被看得心里一突,讪笑道:“就是你家丫头么,大家都这么叫的。”
杨铮道:“我听说,那天我掉到水塘里,是你在树上叫了一声,才被搰埆和驴娃两个拉上来的。要不是你们,我就算不摔死,也得淹死了。这些我都记着,将来我若出息了,定然不会忘了你们。”
杨搰埆是杨石头的堂兄,今年十三岁,此时也在这行人当中。搰埆是当地方言,意为田中的土疙瘩。
杨石头道:“没有……那个……我……”
杨铮在他肩头拍了拍,道:“你放心,我说话算数。另外,月盈是我妹妹,不是媳妇,你给大家都说一声。”
杨石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只觉得杨铮病了这一回,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自己在他面前总觉得矮上一头。心想:我差点害死他,这是因为心亏吧。再说他现在是比我高了一些。
杨石头虽比杨铮大了一岁多,现今个头却还不如杨铮了。
杨铮与杨石头说话,并没有刻意小声,走在他们前面的几人都听到了。杨搰埆回过头来,冲杨铮笑了笑。他年纪虽然稍长一些,却比石头老实得多,平时也没什么主意,总是大家玩什么,他就跟着玩什么。
杨百牛与杨大力说着早上发现野猪痕迹的事,没留意后面两人的话。他的两个兄弟听到了,却只当小孩子玩闹,都没当回事。
杨家坪西边的这座山,起势极缓,山脚下的一大片坡地都被开辟为田地。其实再往山上走,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开垦,只是因为浇灌不便,收成难以保证,没人愿意去。士人常以为农户都是愚人,殊不知乡野自有乡野的智慧,至少在种地这件事上,农人是极精明的。
杨百牛家的地靠近西边的林地,野猪先来光顾他家的地,并不算奇怪。远远就能看到高粱倒了好几片,到了跟前便能看到许多凌乱的蹄印。
杨大力在地里查看一番,又到林边走了一圈,回来道:“至少有四头大的,还有七八只小的。”
杨百牛一听,吃了一惊,道:“这么多!咱们收拾得了么?”
杨大力道:“问题不大,只是我们下手要快,不然天黑就来不及了。”当下给众人分派事务,何处挖坑,何处打桩,何处放套,何处拦网,一切井井有条。
杨百牛等人只是照做,并不多问,显然对杨大力这方面的本事极为信服。
杨铮一一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准备回去后再向父亲请教。他和石头两个年纪最小,分到的是结绳拉网削树制矛之类的轻省活。饶是如此,不长时间杨铮就累出了一头汗。石头见了忙让他歇着,杨铮也不推辞,便停了下来,四处走走看看,还专门到自家的地里转了一圈。
众人忙活了近三个时辰,才堪堪布置完毕,回村的路上日已落山。沿途遇到村人,便将杨百牛家山地里下了套的事情告知,回村后又各家说了一遍,以防有人不慎踩入。
杨铮与父亲回到家中,饭早就做好了,几张麦饼,一大碗豆腐白菜炖咸肉,直让人食欲大开。
吃过饭后,杨大力将弓箭取了出来,仔细整理一番。他这把牛角弓比寻常村人所用猎弓要大,箭枝也稍长一些。虽在山上下了套,但只能困住野猪却不会致死,反而激发了凶性,更易伤人,所以最后还是要补上一箭。
这把弓平时虽然不怎么用,却要经常养护,因而杨铮也不是头一回见了。其形制是反曲弓,他自知力气差得还远,也就不动心思去拉拉试试,只帮着把箭簇磨了磨。
张氏早看穿了儿子的心思,道:“夜里你不许出去,在家里呆着。”
杨铮知道争也没用,轻叹一声,道:“爹,你什么时候给我做一把弓,让我也练一练。”
杨大力道:“好弓我可做不来,这把弓是一个老猎人赠与我的。等你力气再长一些,可先用寻常木弓练练。”
张氏道:“练什么练?这弓箭不是木就是金,铮娃还是离远些好。”
杨大力面容一滞,摇了摇头不再作声。
杨铮奇道:“娘,你这是什么道理?我爹射猎的本事,我不能学吗?”
张氏道:“你是土命人,又命里缺金,木金之类的东西,要少碰才好。”
杨铮笑道:“既然缺金,才要多和金亲近呐。土命人不能近木,这又是什么讲究?难道咱们庄户人家还能不种地吗?”
张氏道:“你不种地,也饿不着你。”当下把那天在刘半仙处算命测字的事情说了,那些话她听不太懂,却牢牢记在了心里。
杨铮听得皱起了眉头。当听说给自己算命时,那刘半仙收了两钱银子,事后他醒过来,胡喜子又送过八钱银子。而现在他差不多大好了,还要再送一两银子的谢仪。这让杨铮心头愠怒不已。只是当着母亲的面,没办法发作,便道:“娘,既然我已经好了,哪天我自己去谢那刘半仙吧,这才能显出心意。”
张氏道:“那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