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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二十九年秋,杨大力应徭役往兰州输粮。因路上走得慢,回程时已经入了冬。一路过了陇西,快到宁远时,遇上了一队正被群狼围攻的商队。那群狼足有百多头,在头狼的指挥下分进合击,商队人马损失惨重,活着的人也已命悬一线。
杨大力这一边有三十来人,人人还算有几下把式,但见到群狼撕咬的血腥场面,仍不免头皮发麻,双股战栗。可见死不救的事情,这些秦州汉子做不出来,更何况狼群攻下商队后,未必会放过他们,于是众人各灌几口老酒,嘶喊着就冲了上去。
不过面对群狼,两边人加起来也不占优,一帮乌合之众也比不得群狼进退有序。关键时刻,杨大力三箭射杀了狼王,群狼无首,这才慢慢退散,大家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被救下的这支商队,乃是三原行商。为首的三人,便是李祥福、张广源,以及周逢春的父亲周有良。这三人与杨大力年纪相仿,死里逃生后,俱都感激不已。众人一同返回秦州,李祥福、张广源、周逢春又专门到杨大力家登门道谢。
那时李、张、周三人才刚出来打拼,狼口遇险损失惨重,本钱大半都折进去了。不过这三人都有些执拗,回到三原四处筹借,半年后仍来走这条商路。或许是死里逃生后,秽气全带走了,此后三人的生意都比较顺当。
陕西有边关四镇,是大明西北重要防区。本布政司所征赋税不上缴国库,均用于四镇军需供应。同时朝廷还颁布了一些特殊政令,如“食盐开中”、“茶马交易”、“布马交易”等,以备军需。陕西商人秉此良机,输茶于陇西,贩盐于江淮,运布于苏湖,销皮于江南,成为赫赫有名的秦商。
李、张、周三人做的均是这些生意。每回经过秦州,他们都会来杨大力家拜访,同时送上些东西,都是不甚贵重但很实用之物,因而杨大力家从来不缺盐。
一次酒后,李祥福言道,他家中的次女与杨芝儿同岁,可配与杨虎子为妻。那时杨虎子才四岁多,杨铮的大姐杨芝儿也才刚两岁。
到了嘉靖三十八年,李祥福生意渐渐做大,精力主要放在西安府及南、北两京,此后便绝少来秦州。张广源紧跟李祥福的步伐,这边也来得少了。西北的生意,二人都交给手下的管事打理。只周有良比那两家底子薄,仍亲自带队跑这条商路。
又过数年,到了嘉靖四十三年,杨虎子应徭役殁于宁远。其时指腹为婚、结娃娃亲之类的事情,为官府所禁止。当时两家大人只是酒后随意一说,又没定聘,杨虎子一死,自然是不了了之。
杨铮的祖母钱氏因长孙身死,悲伤过度,次年便故去了。那会杨铮才三岁多,留下的记忆极为模糊。而他的祖父死于嘉靖三十四年的大地震中,连面都不曾见过。
又过一年,李祥福将次女嫁给了张广源的长子张修洁。
倒是周逢春随父亲来秦州祭奠过钱氏后,又跟着行了几回商,因此与杨兰儿结缘,最后周、杨两家结了姻亲。
杨铮听周逢春讲完这些往事,心想:敢情二姐和二姐夫还是自由恋爱,这可真不容易。秦州穷困,自家日子却还算过得去,当是多亏了李、张、周三家的接济,不过这也是老爹用命挣来的交情。早听说老爹是个好弓手,以后有机会倒要学上一学,紧要关头也可防身。
周逢春自去年秋天与杨兰儿成亲后,近一年未来秦州,未曾想这个小妻弟变了许多。自己说了这么多,他只是静静听着,偶然发问也尽是关键之处,浑不似过去那顽皮猴子模样,好似沉稳了许多。
杨铮道:“新节姐夫,我想托你一事。能否将月盈之事的首尾周全起来,与李、张二家再无半点瓜葛。之前李家人来时曾留下一份契书,等下我拿给你看。”
周逢春道:“这个自然可以。只是你确信要如此做么?”
杨铮点了点头,道:“李、张二家欠我爹的人情,但哪怕是救命之恩,也总有还完的时候。总这样没完没了,没的惹人家心烦。趁此了结最好,再这样下去,怕是要成仇家了。”
周逢春道:“你倒看得透彻。可李家二小姐此举实在有些不安好心,你知道么?”
杨铮道:“她是想给我家提个醒吧。虽是戏言,当年总是许而未嫁,现在送个丫头过来,人头可就扯齐了。又想以月盈的身份轻贱我家,提醒她家现在已经不同了,不再是我家可以结交的。却不想她以月盈代己,又把自己当成什么了。这女人刻薄心小,我大哥若是仍在,也是娶不起的。只不过她也太拿自己当回事,又太小瞧我家人了。我爹做事堂堂正正,又岂是她那种钻营之人能猜度的。还怕我家人蠢笨不明事理,让姐夫你来解说一番。”
周逢春听得瞠目结舌,这里面的一些关键,他还听父亲分说才明白的,却不想这个小妻弟听完之后就想明白了。但要紧之处还是要分辨明白的,道:“我可不是为她来分说的。”
杨铮道:“这个我自然知道。当初我大姐夫给你家带口信,想必你家中有事,又或者带信之人有事,让李家或张家转带一下。你们三家交情匪浅,在带信之人看来,事情算是办成了。可那李家女有意先瞒下来,待把月盈送过来,才让你家知道。”
周逢春点头道:“确是如此。”看了杨铮一眼,忍不住道:“你这病过一场,倒好似变了个人一样。”
此时两人已经行至村口,杨铮指着不远处那棵老槐树道:“当日我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之后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既然身子不能动,脑子就得多动一动,大概是这般就开了窍吧。”
周逢春看着那棵高树,不禁唏嘘,道:“这就是所谓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
杨铮道:“那个叫妍儿的红倌人,现在怎么样了?”这话却是代月盈问的。
周逢春道:“已经死了。”
杨铮听了,不禁有些黯然。虽未谋面,却总是一条人命,还是于月盈有恩的人。不过这结果,却不算太意外。这世道贱民之命,可是极不值钱的。平民要好一些,但在有权势之人眼中,仍如草芥一般。要想不被人随意轻贱,只有跻身上层。而平民的上升阶梯,唯有科举一途。
两人走入村中,又道些家中闲话。杨铮问起二姐及刚出生不久的小外甥,周逢春便笑,说道:“总算是想起你二姐了。”
杨铮就有些不好意思,有些心虚地辩解道:“之前已有人报过信了。今日见新节姐夫你满面春风,就知必是过得不错。”
回到家里,周逢春让两名随从返回秦州住下来等他。杨铮让月盈去坡上地里寻父母,又到屋中找出月盈的契书给周逢春看。
其时青楼女子是要入乐籍的,属贱民一等。若落籍从良,须有官府发的从良文书。如果是教坊司官妓,大多身份敏感,从良很是难办。私妓则要简单许多,花银子就是了。张修洁能把那妍儿和月盈从苏州带至三原,想必手续是不缺的。杨铮要办的事情,其实并不难,只不过以他的年龄身份,却出不得面,又不愿父母知道,故而只得请周逢春出手了。
不多时杨大力夫妇回来,与周逢春相见自有一番欢喜。
杨铮这时便不多话了,多数时候只在一旁看着。暗想,老爹眼光很是不错,两个姐夫都是本分人。只不过世事难料,若周家大富起来,两家难保还会像现今这样和睦。与其寄希望于人家富贵不相忘,不如将自家强大起来。不管到什么时候,自身强大都是硬道理,那样二姐在周家也能过得开心一些。李家那位二小姐,能在张家颐指气使,不就是仗着自家生意做得更大么。二姐自不会像那女人一般,可也不能让人家欺负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