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江身穿按品制,唯有从三品以上才能穿的大科纳凌及罗制成的长衫,头戴远游两梁冠,腰系紫带,立在殿门前。
随着司礼太监的喊声,他踏步入殿,被引到龙榻之前。殿中放置着冬天保存在地窖中,现在取出的冰块,这里的温度比外头凉爽许多。
天子的气色并不太好,从正月底的泰山封禅之后,便一直病到现在,此刻看到被召唤而来的青年,倒是振奋了一些,待青年施完礼后,道了一声“免礼”,然后让太监赐座。
这里算是深宫,天子卧病在龙榻上,虽然说是赐座,但不可能真的搬来椅凳。太监取来竹席,青年以古礼席地正坐,矮了天子一头。
天子道:“你这一次大破蛮兵,解了兵逼京城之危,朕却只将你授了个从三品的护军,你可有不满?”
宁江在席上拱手弯腰:“臣不过是应华夏之危,做力所能及之事,何敢言功?蒙圣上厚爱,赐予功勋,微臣深感荣幸。”
对于自己授勋一事,宁江早已从侧面知晓朝中发生的争执。
蛮族南下的这两个月里,宁江歼灭木不孤上万铁骑,几乎就是唯一的胜仗,在这种情况下,对宁江按功行赏,自是必然之事。尚书右仆射兼中书门下平章事韩熙韩相,带着群臣商议了一天后,决定封宁江为正三品的冠军大将军,以彰其武功。天子宋劭接到上书后,气得直接把文书摔在地上,然后召集群臣,决定不授宁江任何官阶,而是授其功勋,封正三品的上护军,韩熙竭力反对,最后天子只能退而求其次,授了个从三品的“护军”。
从“正三品”降为从三品,“冠军大将军”听起来也要比“护军”威风得多,看起来宁江是吃亏了。
但是需要明白的是,在如今的大周王朝,如上柱国、柱国、上护军、护军早就已经不是武将头衔,而是变成了按着军功授予的武勋,是一种荣耀性质的封赏。在大周王朝,具有武勋的文官,唤作“儒将”,而“冠军大将军”却是武散官。状元郎出身的宁江,封上一个武散官,哪怕品阶再高,那又算得什么?
在大周王朝,以文统武,拥有武勋的文官……亦即儒将独领一军,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许多儒将甚至同时具有“勋”与“爵”两种头衔,真正算是出将入相。然而独自领军的武将,却已是许久未曾出现。宋劭宁可把宁江降一阶,授予一个从三品的勋位,也要驳下朝臣封他作正三品的“冠军大将军”的意见,正如宁江所说,这的确是出于“厚爱”。
天子倚着龙榻,急咳一阵,然后道:“这一次蛮族入侵我华夏,乃是数百年未有之事,这些蛮子,一路攻城略地,想我大周养兵千日,拥将无数,平日里,一个个的,能说会道,在这关键时刻,却是尽皆无能。前前后后,我朝集结的兵力,两百万不止,最后却被那二十万未到的蛮子杀得丢盔弃甲,不得不割让四郡,实是我大周开国以来,亘古未有的耻辱。”长长的叹一口气。
又道:“不过朕倒是很想知道,为何其他人遇上蛮兵,都是一战即溃,唯有你能够挡住蛮夷,剿灭上万蛮骑?莫非你文气仍在?”
“文帝星遇劫,儒道不昌,微臣又如何能够幸免?”端坐在席上的青年道,“只是,八百年前文帝星还未出现时,人人皆无文气,我华夏兵将,难道又曾被四方蛮夷灭了不成?既然古人能够做到,不依赖文气而降服四方蛮夷,为何我今人就无法做到?读圣贤书,不为文气,不为富贵,只为能上知古往今来,下通天地造化,兵法、格物、纵横帷幄之术,书中应有尽有,微臣能够击败蛮兵,统归一句……学而致用罢了。”
天子忍不住笑道:“好一句学而致用,这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也不知几百年来的读书人,到底有几人能够做到?”
沉吟一阵,道:“你与那些蛮子交战过,这一次,蛮族割去四州,再加上西北方的鹿、巍、潞三州,北面实际上等于有七州落在蛮族手中,依你看,我们该如何将这七州夺回?”
青年想了一想,道:“陛下要听真话,还是要听假话?”
天子一个错愕,正要追问。就在这时,另一边传来一个轻脆脆的女孩声音:“父皇!”
青年扭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缕金百蝶大红衣裙,外罩五彩刻丝半臂,年约十二三岁的女孩儿,端着药汤慢慢的往这边走了过来。女孩儿道:“父皇,御医说你该吃药了。”
宋劭讶道:“这事有御医做着,如何是你送了过来?”
女孩儿道:“父皇一直病着,女儿也要关心一下父皇的龙体啊!”悄悄的往席上的青年看了一眼,脸蛋儿飞红。
青年起身拱手,道:“见过公主殿下!”这女孩自然就是去年在御花园,与他见过一面的红蝶公主。
宋劭从女儿手中接过药汤,取笑道:“活了这么大,这还是朕的宝贝女儿第一次亲手为朕送药,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啊。”
红蝶公主撒娇道:“父皇,您乱说话了,女儿亲手给父亲送药,怎就成了女大不中留?”
宋劭道:“要是没有某人在这,你还能想到给你父皇送药,那才是女大中留,至于现在么……”
“吃你的药!”红蝶公主小脸蛋羞红,用调羹舀起药汤就往父皇嘴里送。
宋劭笑着接过药汤,一边喝着,一边看向青年:“你刚才说,有真话,有假话,看来真话不好听啊。罢了,朕其实也知道,东南未平,巴蜀已乱,想要再从蛮族手中抢回七州,的确是难上加难……这就是你想要对朕说的真话吧?”
青年严肃的道:“不……这是臣想要对陛下说的假话。”
宋劭紧皱眉头:“这是假话?那你想要说的真话是什么?”红蝶公主也不由得坐在榻边,好奇的看着青年,在她的印象里,从来没有人这样跟她的父皇说话。
青年重新坐回席上,抬头看着天子,缓缓说出他的真话。宋劭拿着汤碗,手掌颤动。女孩儿睁大眼睛,渐渐地,面无血色……
***
“危言耸听,陛下,那宁江只是在危言耸听!”右仆射韩熙在阶下双手垂拱,沉声喝道。
其他官员亦彼此对望,然后纷纷附和:“陛下,韩相所言有理。”“陛下,那宁江,或是见识不广,杞人忧天,或是有意夸大北方蛮子的威胁,意图争功,请陛下勿要信他。”……
左仆射卢至思犹豫了一下,道:“陛下,臣也觉得……宁江对北蛮的看法,过于悲观了。虽然如此,有道是未雨绸缪……”
“如何绸缪?”韩熙喝道,“西南未定,苗夷未平,却要将兵力用于根本看不见的威胁之中?”
他朝着阶上的天子拱手道:“陛下且想,所谓蛮族,不过是我等华夏之人,对北方蛮胡的统称罢了,然而数百年来,蛮胡从来不是铁板一块,单其部落,便有十几个之多,历来蛮族对我华夏的侵犯,最多也不过就是其中一部,在压制住其它各部后,对我华夏寇边劫掠罢了,这一次,侵犯我华夏的蛮族主力,便是蛮胡中的淳欣部,依臣看来,淳欣部近来在贺兰山北面蛮族各部间坐大,裹挟了一些其它部落,此次南下的二十万蛮兵,已经是他们所能够集合的全部兵力,若说真有人能够一统蛮族各部,只等我华夏出事,大举进犯,如何能够做到?”
尚书右丞亦道:“微臣也是如此看法,此次之所以为蛮族所趁,不过是因为我华夏文气流失,内忧外犯,就算如此,这些蛮兵最后攻掠有余,守土不足,最终也只能逼我朝割让四州,退兵作罢。陛下且想,如果此次的二十万蛮兵,只是蛮族的前锋军,那蛮族主力,岂非有近百万之众?蛮族所生活之地,俱是穷山恶水,人口远远不及我华夏,要集齐百万兵马,除非真有蛮王,整合蛮族各部二十年以上,然后至少二丁抽一,陛下且想,若真有蛮王能够做到这等地步,为何我等事前全无一点风声?”
天子宋劭勉力支撑着身子,犹豫了一下,道:“朕自然也希望此事为虚,然而我朝,对蛮夷一向不甚重视,对北方蛮族情报不足,亦不足为奇。况且,以往对北方的军事情报,总是先送到枢密院,再由枢密院整合上报,然而如今知晓,枢密院院事和泰,却是拜火教安插在我朝的细作……”
“陛下且想,既然是我朝廷上下官员,都未能得到的消息,宁江以前不过就是在家中读书的学生,前年方中秀才,去岁考中进士,之后在南方越岭结交江湖匪类,惹出事端,然后蛮族入侵,方才重回中原,此前不过是区区一介书生,北蛮之事,如何知晓?”韩熙猛一甩袖,“总为此人离经叛道,不务正业,为了让陛下重视,夸夸其谈,信口开河,亦不足为奇。”
另一名官员亦道:“陛下,微臣以前主持北方事务,对那些蛮胡,也有许多了解。宁江说的什么‘虎尊’,微臣以前从未听闻。况且,淳欣部在蛮族十多个部落中,属于大部落,其首领乃是一女子,唤作月理朵,人称‘鹘后’,凶残成性,最喜好的便是杀人,她又有一子,名为李胡,不知听何妖道所言,以为喝人血可以延年益寿,一日不喝人血便不得安宁。陛下且想,似这等凶人,又岂肯甘居于他人之下?这所谓‘虎尊’,大抵是那宁江自己臆想而出,欺瞒陛下,这宁江以危言欺骗陛下,用心险恶,已犯欺君之罪,按律当斩!”
其他官员也尽皆附和,直言宁江居心不良,请圣上问罪。
见众人都说这是不可能的事,天子宋劭也稍稍安下了心,尤其是,这一次,左相和右相的意见基本一致,看来的确是杞人忧天了。
又往于阶下右侧赐坐的平章事军国重事徐修省徐老看去,只见徐老坐在靠背大椅上,仿佛听得睡着,不由得无奈摇头。他道:“既然众卿意见一致,看来的确是宁卿弄错了,朕想来,宁江有意欺君,当还不至于,大约也是为他人所骗。欺君之罪……这个就罢了……”
左谏议大夫道:“陛下,纵然不算其欺君之罪,但宁江未得确切消息,便在陛下面前信口胡言,即便是无心之失,亦不可不作处置。”
天子无奈的道:“也罢!此事朕自会处理,诸卿先退下吧。”
韩熙等无法,先行告退,出了宫门,尚书右丞道:“韩相,陛下为何对这宁江如此纵容?抗旨拥兵之事,不闻不问也就罢了,此次宁江分明欺君,看陛下言行,恐怕最多也就是小作惩罚。”
韩熙哼了一声:“陛下心伤长公主之死,顾念旧情罢了。”
旁边几名御史道:“韩相放心,陛下若是不做惩罚,我等明日必定联名上谏,行言官之职。”纷嚷而去。
诸官离去之后,天子宋劭乘上龙辇,正要回深宫,一名太监忽的前来,在辇前小声禀报。天子一个错愕,沉吟良久,道:“起驾金銮殿!”
金銮殿在皇城中,紧倚着翰林院,乃是偏殿,一般是天子单独召见某个臣子聊天又或问对之处,真正的军国大事,一般来说并不在此处商议。去年殿试的君前奏对,便是在这金銮殿中,众学子一一进入殿中,回答天子问话。
此时,天子宋劭入了金銮殿,却有一老者,先一步在阶下束手等待。看着此刻全无睡相的老人,天子讶道:“徐军国为何去而复返?”
立在阶下等着他的,竟然是刚才一言不发的徐修省。一改刚才垂垂老矣的模样,徐修省在阶下拱手弯腰:“陛下,老臣有一事,想要问一问陛下。陛下莫非已经认定,与那北蛮有关之事,乃是宁江欺君?”
宋劭迟疑了一下,道:“欺君当不至于,但众卿所言也有道理,北蛮各部一向不合,历来都是彼此攻伐,想要藏兵百万,的确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徐修省长长的叹一口气:“我华夏上下一向自大,不管是对蛮还是对夷,历来就没有多少人去关心。天下最好的土地,都已被我华夏占据,蛮夷所得,不过是蛮荒之地。百官对蛮族本就没有多少了解,适才却是仿佛每一个人都能说出条条框框,好像自己对蛮族了如指掌一般。要是真的了如指掌,为何此番蛮族南下,竟杀得我华夏军民血流成河?明明不知内情,却纷纷嚷着宁江所言必定是假,为何?”
抬起头来,看着圣上,叹道:“只因,唯有相信宁江所言是假,大家才可安心。蛮族二十万人,就能杀得我华夏百万大军不断溃败,湟河以北几乎全部沦陷,若是真有百万蛮军,那我大周朝,岂非非得亡国不可?大家不是不信,只不过是……无论如何不敢相信、不愿相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