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身后轻轻的脚步声,万元昌把放大镜搁在桌面上,伸手把伸缩吊灯推了上去,这才转过身来,望着高峻岭道:“峻岭,难得休息一天,你不在家里陪老婆孩子,跑来西京干什么?”语气轻缓柔和,和上次对高峻岭的声色俱厉截然不同。
“老领导,我这不是想你了嘛,所以就过来看看您。本来雪花也想跟着一起过来看望您,我怕太打扰你,就没有让她来。”高峻岭说道。他的老婆叫严雪花,和万元昌一家也非常熟稔。
“让她一起来嘛!”万元昌笑着说道,“到时候她在楼下陪着你贝大姐玩儿,咱们在楼上谈咱们的,互不干涉!”
万元昌坐到黄杨木长沙发上,让高峻岭坐在自己侧面,这才把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望着高峻岭轻轻一叹,说道:“峻岭,你这次能过关,真的是运气好!”
高峻岭连忙说道:“和运气没有什么关系,全靠老领导您护着我。如果不是您,我也坚持不到这一天。”
高峻岭和万元昌两个人之间打半天哑谜,说的其实是西北省政坛这几天发生的一件大事,那就是省纪委书记顾强航调往江南省担任省委副书记,接替他出任西北省纪委书记的则是西北省副省长戚云涛。
比起手腕强硬的顾强航,戚云涛不仅处理事情手法柔和,更重要的是,戚云涛还和万元昌是儿女亲家,他出任省纪委书记。自然也就化解掉了一直横亘在高峻岭头顶上那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最起码在相当长时间之内。高峻岭不用担心来自省纪委的调查了。今天高峻岭到西京来,是向老领导万元昌表达感谢之情的,因为如果不是万元昌护着他,省纪委早就派调查组到天源市去了,还能轮到他坚持到顾强航调走的这一天?
“你知道就好!”万元昌又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对高峻岭说道,“峻岭啊,你以后还是要多注意。这次出了事。我帮你了,那么下次呢?下次我帮你了,那么下下次呢?我老头子总有退下来的一天,可帮不了你一世啊!”
“老领导,我知道,我一定谨记您的教诲,踏实做事。老实做人,保证不再给您添任何麻烦!”高峻岭低着头,一副认真悔过的模样。
“好了好了,知错能改就好。今天过节,我老头子也就不训你了。”万元昌笑了起来,“来来。峻岭,你来看一看,我最近收藏的这幅画怎么样。”说着伸手拉着高峻岭到书桌前,去欣赏桌上那副古字画。
感受着万元昌大手上传来的温暖,即使是高峻岭这样阴险狡诈的人。内心也是一暖:老领导真的是把他当亲人一样看待啊!
说起高峻岭和万元昌的缘分,还是得从一九七四年那会儿说起。当时万元昌是天源县革委会副主任。而高峻岭刚刚从部队退伍,在革委会担任通讯员。万元昌一次喝酒回来,不小心把办公室桌上主席瓷像给打破了,在当时这可是弥天大罪,如果被人发现了,不仅仅是万元昌这个革委会副主任当成当不成的问题,而是会被判刑蹲监狱,甚至会被愤怒的红卫兵小将和革命群众群殴致死。而且万元昌还和当时的革委会一把手关系不怎么对付,一旦让革委会一把手知道这件事情,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对万元昌落井下石的机会。
高峻岭摔碎主席瓷像的时候,高峻岭正好就在万元昌的办公室。他非但没有指责万元昌故意侮辱伟大领袖的瓷像,反而是在看到万元昌面色惨白时,主动安抚万元昌,告诉万元昌不用担心,他绝对不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去的。
然后高峻岭就找了一张旧报纸,蹲下来把瓷像的碎片收拾好用旧报纸抱起来,放进裤兜里,打算到外面找一个荒僻无人的地方,偷偷把这些瓷像碎片给掩埋起来。
却是不想,高峻岭在掩埋这些瓷像碎片的时候,被几个革命小将撞见,当即就把高峻岭打了个死去活来,说高峻岭对“伟大领袖怀着刻骨的仇恨,甚至到了要让伟大领袖粉身碎骨的程度!”
几个革命小将把高峻岭打了哥半死还不算,又把高峻岭拉起来去游街示众。
当万元昌知道这件事情时,心中担心极了,生怕高峻岭把他交代出来。可是高峻岭当时却非常义气,即使被蜂拥而上的愤怒的革命群众打得昏过去几次,都坚称主席瓷像是他不小心摔碎的,压根儿就没有提到万元昌一个字。
而万元昌当时为了避免革委会一把手的怀疑,也没有站出来为自己这位通讯员说话,而是和革命群众一起,对高峻岭这种“用心歹毒恣意破外伟大领袖瓷像的”的阶级敌人进行了无情的批判。
好在高峻岭年轻力壮,身体素质强悍,硬是在革命群众的铁拳下挺了过来,没有被当场打死。但是也被判了十五年徒刑,被发到大西北的监狱里劳动改造,接受无产阶级专政的教育去了。
高峻岭在监狱里改造了五年,一直到一九七九年,在已经升任为天阳市革委会副主任万元昌的推动下,才被法院宣判无罪,得以平反,并被恢复了工作,在天源县三江公社革委会担任副主任。
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万元昌在心中一直把高峻岭当做救命恩人看待,同时又觉得自己亏欠了高峻岭很多,所以他对高峻岭的态度是一直关照有加,甚至比对他自己的亲人还要亲。随着万元昌的位置一步一步往上升,在他的关照下高峻岭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从一个公社的革委会副主任,最后成为现在的天源市委副书记。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在这次省纪委接到高峻岭大量的举报信,准备在成立调查组,对高峻岭立案调查时,万元昌才会跑到顾强航的办公室和顾强航当面谈这件事情,甚至一度到了要和顾强航红了脸的地步。
不管怎么说,现在顾强航已经调走,戚云涛接任了省纪委书记,因为万戚两家的关系,针对高峻岭的调查自然是烟消云散。
高峻岭是退伍军人出身,本质上是个大老粗,对字画一窍不通。趴在桌子上耐心听万元昌讲完了桌上这幅董其昌作品的重重妙处,做出一副若有所悟的样子。
万元昌就笑了起来,说道:“我这也是对牛弹琴,给你这个外行讲这些,完全是白瞎了!”
“谁说我是外行了?”高峻岭梗着脖子不服气的说道,“老领导,我最近在小东门古玩市场淘到一件宝贝,今天特意带过来了,请您给我掌一掌眼!”
“哦?”万元昌不由得大感兴趣,“在哪里?快点拿过来我看看!”
高峻岭就把他刚才放在茶几下面的那个木匣子拿了出来,放在书桌上打开,拿出一本用黄色绸缎包裹的字帖,得意洋洋地对万元昌说道:“老领导,您掌掌眼。”
万元昌看着字帖上檀香木封面,不由得轻轻吸了一口冷气:“醇化阁贴?”
他连忙把伸缩吊灯拉了下来,拿着放大镜,仔细看起字帖来。大约过了将近半个小时,万元昌轻轻地放下放大镜,问高峻岭道:“这个字帖你是从哪一家古玩店淘来的?这一套应该有十本,你怎么只淘回来一本?”
这本《醇化阁贴》其实是天源市文化馆副馆长从天源市一家农民家里收购过来的。这位副馆长还专门送到京城找了专家进行鉴定,肯定这是宋朝流传下来的版本。唯一遗憾的是,只有这套字帖只有一本,不成套,虽然也是珍品,但是身价毕竟下降了不少。
高峻岭知道万元昌爱好文物古玩,知道这件事情后,就找到文化馆副馆长,按照原价从文化馆把这本字帖收购了过来。本来上次他就准备送给万元昌,但是万元昌当时正在气头上,他根本不敢带过来。这次在电话里听到万元昌心情不错,遂就大着胆子带了过来,果然起到了奇效。
“不是在古玩店,而是在一个地摊儿上淘回来的。”高峻岭笑着说道,“我也不懂这些是啥。只是看着这个木匣子古色古香,想着里面装得东西一定不会差,就买了下来,哪里知道它竟然是一套十本呢?”
“真是太可惜了!”万元昌大摇其头,“你当时应该问一问那个摊主的!如果能够把一套都买齐,这个价值就大了。”
“老领导,这个字帖放在我这个大老粗手里,简直就是明珠暗投。”高峻岭说道,“还是老领导您保管着吧,反正您离小东门古玩市场也不远,说不定什么时候您到那里去,能淘到剩余的九本呢!您如果把这一套字帖凑齐,也是咱们西北省文物市场的一段佳话不是么?”
把字帖留给万元昌,高峻岭又陪着万元昌说了一会儿话,离开万元昌书房的时候,他已经是一身轻松。省纪委既然换成了戚云涛当一把手,等于在他身上又加了一套保险绳。即使是天源市一二把手成平原和钟严明,他们身后也不过只站了一个省委常委,而他高峻岭身后可是站着万元昌和戚云涛两位省委常委,可是上了双保险的,如此一来,自己还怕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