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身殿大学士次辅刘阁老上书请辞后,这几天一直在家休养,同时杜门谢客。其实这都是固定程序和规定动作,每每宰辅大臣遭到围垩攻时,一般都要做出这种姿态,以示自己忠心耿耿心底无私、绝无恋栈权位之意。
刘珝虽然上了请辞奏疏,但他并不担心天子会准奏。按着约定俗成的规矩,绝对没有准奏的道理!而且天子还会下旨挽留,这也是规定动作。
更何况昔年天子备位东宫时,他刘珝乃是东宫讲官,而且不是挂名的讲官,是实打实的太垩子老师,称为帝师一点也不为过口如今天子见了他也要喊一声“东刘先生,”不可能赶他走人。
所以说,内阁三巨头中,次辅刘珝与天子私人关系相对算是最密切的一个这也是他敢高调与首辅万安叫板的最大资垩本——就拿这次弹劾事垩件来说,刘珝百分之一百肯定是万安在幕后。
不过在家不出门不意味着刘次辅消息闭塞,他对外界动态还是一清二楚的。能与首辅万安相斗,除了帝师身份以外,刘次辅自然有一批看起来可靠的盟友和小弟,随时可以向他通风报信。
这天刘阁老在家无事,吩咐下人们用软榻将养伤的二儿子抬到跟前,劈头盖脸又是一通训斥,只不过没有动手而已。正所谓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刘二公子对父亲真是畏惧非常,趴在软榻上一声也不敢吭,唯恐再为自己招来皮肉之苦。
前几天那五十棍走动真格的,简直要了他的小命。
忽然有人前来通消息,“今日方编修上了奏疏,说刘阁老主持国柄多年,身负宰辅均衡重任,去留不可草率,更不可为一点儿孙辈过失便因小失大。”
刘珝愕然半晌,他做梦也没想到方清之竟然为他辩解,要说走出于公心,难道此人真迂腐到如此地步么?
“他们方家怕了!所以主动忖好,想叫父亲高抬贵手!”刘二公子想起方应物的可恶嘴脸,忍不住开心的叫道。
“滚!”刘次辅呵斥一声,让下人抬走了儿子。骂归骂,但是刘次辅与儿子的看法葬无不同。很明显,方编修上疏为自己开脱,这是畏惧和示弱的表现,想通过这种方式来求一个妥协。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若不是方清之也有儿子陷在漩涡里,以方清之的品性,是万万不会这么软弱的,刘次辅心里有点感同身受的叹道。但是很可惜,这是弱肉强食的世道,不是示弱就能得到怜悯的。
其实刘次辅某些方面的想法与方清之差不多,都想尽早结束这次乱子,稍有廉耻的人,谁愿意天天拿自家的丑事吵来吵去?何况刘次辅在内阁三巨头中,是最要脸面的一个。
却说方清之这封奏疏,最终还是没有学自家儿子那些故意捧杀刘珝的用词,为刘瑚开脱的同时仍有所保留,提到刘次辅时口气也很冷淡——方清之心里确实瞧不起刘珝。
当然也正是如此,才显得发自内心的真垩实客观。一位科班翰林拿捏文字的功底,绝非方应物这半瓶子醋所能比的。
奏疏不只传到刘珝刘阁老的耳朵里,还引起了别人的议论。不得不说,方清之过往的名声发挥出了作用,典论都是从好的方面去谈。
众人纷纷赞扬方编修不愧是名列翰林五谏的先进典型,面对别人的抹黑,言行竟然还能保持公正无私,不因私怨而影响公事,甚至足以称得上以德报怨了。
一个人名声的重要性就在于这里了。可以想象,如果是刘棉花之流做出了同样的事情,又会得到怎样的评价?只能被评论为假模假样、虚伪之极、唾面自干、心中有鬼。
于是乎在方清之后面,又有不少奏疏为刘阁老开脱,好像是跟着摇旗呐喊口这倒显得方清之仿佛领垩袖群伦似的,其实多数都是刘次辅一党的。
其间方应物依旧逃不了被提出来为刘二公子背黑锅的命运。刘二公子这么纯洁的青年,若不是为了找方应物,也不会顶风作案误入花丛。
在这方面,次辅大人充分表现出了一个合格政客冷酷无情的一面,别以为你方清之服了软,我就一定会放过方家。
不把黑锅塞过去,怎么恢复刘家清白?既然你方清之大公无私,那想必也不会回护自家儿子的过错。
最关键的地方在于,刘次辅有点骑虎难下,他是先出手诋毁方家的,想收手也不可能了。否则那就真成了唾面自干、首尾两端,还不如一条心狠到底。
方清之确实也没有丝毫为自家儿子辩解开脱的意思,又与刘次辅形成鲜明对比。又叫旁观的外人感慨几声“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焉方清之不愧是真君子也……”真君子此时正在家里与儿子商议,“果真如同你所预料,这刘相公确实不撞南墙不回头。”
方应物道:“这刘相公心胸不宽,手腕不灵活,好谋无断,容易情绪化,又极要面子。所以不可能放下架子自承其错,行垩事多半是要一条道走到黑,猜中了也不足为奇。”
内阁三巨头中,万首辅是从外表到内心都彻底不要脸了,名声最差;刘棉花是外表还要脸,内心已经不要脸了,结局最好。只有刘珝是外表连内心都要脸,偏偏又经常无法言行如一,所以斗争到了最后他最吃亏。
方应物皱着眉头思索道:“这只是第一步。下面该想办法将刘二公子的不法揭发出来,为形势添油加火,顺便把儿子我名誉洗白了。但是最难的地方在于,只怕有些人要说我们父子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明着摆出公正模样为刘次辅开脱,背地里却暗下毒手。如果这种议论多了,便可能得到一个两面三刀、口蜜腹剑之类的口碑,那便得不偿失了。所以最重要的是,怎样才能让别人不这么想。”
方清之还是不能适应与儿子如此直白的讨论私利,他又不是刘棉花,站起身淡淡的说:“你办事!我放心。”随后施施然出了书房,回屋去也。
方应物一阵恍惚,父亲这么快就学会当领垩导了?就差说一句“你要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了。
再说这趋势有点不对头,自己的对自己的定位是智囊,而不是干脏活的啊,以后必须注意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