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
人,只是直立行走的一种动物,一种畜生。方彦自觉杀过许多人,也见过许多的尸体。他们要么惊恐得哭爹喊娘,要么悔得一直求饶。要么就只是恨,恨得眼珠子瞪出来,恨不得下辈子也来索他的命。
他是合格的刽子手。
手起刀落,太容易了。
方彦恨自己的熟练,庆幸自己的熟练,如果真的要杀陈嘉沐,他可以做到一击毙命。不用劈砍第二次。
他不想亵渎了陈嘉沐的身体——尽管陈嘉沐自己已经不再把这躯壳当成自己的一部分。
他问陈嘉沐:“我杀了你,你会痛吗?”
陈嘉沐笃定道:“不会。方彦,我不会有任何感觉。”方彦找来她杀死慕容锦的那把匕首,刀身已经微微破损了,并不锋利。她去割自己的手,没有流血。
她把刀递给方彦。方彦接过来,轻轻一碰,没有痕迹,再用一点力,鲜红的血几乎一瞬间蓄满了血槽,刀身一歪,又流下来。
是血。她的身体里还是有血的,她还可以死。
方彦一直去看她的眼睛。他不敢抱她,不敢吻她,只用眼睛一直触摸她的目光。她的眉眼——他想在那里找到一丁点的不舍。甚至是恐惧,悔恨,哪怕她愿意化成幽魂来索命,他都能甘之如饴地把她杀了。
然而都没有,他成了败者:“我不想看见你死。”
陈嘉沐就笑:“不会的,我死了就消失了。你什么都不会看见。”
“一点东西都留不下吗?”
陈嘉沐点头:“一点东西都留不下。方彦,我是一个小偷,偷走这具身体太久了。没有我,她该早早的死在慕容锦进宫的那一夜。是我的过错。”
是谁的过错?
是谁的过错呢。
方彦咬着牙。他简直要把牙咬碎了,吞掉了,说自己要去磨刀,陈嘉沐就跟出去。
她坐在琉璃宫院里的石头椅子上,院里静悄悄的,只有雪落风吹的声音。方彦坐在她对面,拿了东西慢慢地磨,每一下都恨不得拉长数十秒。
刺耳的尖啸。
陈嘉沐也不恼,她静静地听,微笑着听,眉眼好放松。她借着雪月看自己的手指,割破的手指,这样红。
月亮,从她手指的一侧,慢慢走向另一侧。雪越下越厚,越下越多。贮存着雪的乌云,把月光遮住了。
刀刃的噪声中,混入了一点颤抖。
陈嘉沐的血,冻得很黏了。她伸手,去点方彦的脸颊:“不哭了。我留一个痕迹给你,你不要哭掉了。”
方彦用袖子擦干净自己的脸。
他还是想流泪,生生地忍住了。忍住一滴泪,居然比忍住疼痛更难。陈嘉沐站起来,用黏腻的血碰他的眼头。
两颗痣,被她点成黄豆大小的红圆。有一点滑稽,她微笑着:“一会儿你再对镜去看,好吗?”
方彦点头。
他又要去磨刀。要把刀磨得薄薄的,磨得利利的,削铁如泥才好。
陈嘉沐握住他的手腕:“别磨了。”
“就现在吧,再等一会儿,出了月亮,你就更难下手了。”
方彦听见他口中牙齿摩擦出的渗人的咯吱声。半晌,他的手背已经红得发紫,雪落下来都不会融化了,他才点头。
好。
他说不出话。
陈嘉沐仰面倒在雪地里。她安安静静的,脸上含笑。和方彦杀过的所有人都不同,她躺着,就像已经入土为安。已经圆满地离去了。
月亮上诞下的仙子,终究要回到月亮上去。被乌云遮住了,但满地的雪——
仍是冰冷的,无情的月光。
她也是无情的。
方彦走近了。他扑在陈嘉沐身上,吻她的手掌,吻她的脖颈,吻她的嘴唇。他紧紧地把人抱在怀里。
陈嘉沐没有睁眼。
方彦也没有再哭。他的手已经硬冷得仿佛石塑,机械地握着刀。
……
月色,和雪一样冰冷的月色。好像就是这样的月,抖落下满天的雪。
光亮的铜镜里,映出一张白如银水的脸。
方彦的脸,好干净,好美丽。他珍惜了一辈子的脸,那样完美,纤尘不染。他眼头的两颗痣,被陈嘉沐点过的两颗痣,仍是小小的,青黑的。
像伏下两只蛀虫。
慢慢的,在啃食他木然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