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沐,作为这宫殿里唯一的鬼魂,日子过得实在很无聊。
她白天喜欢到处逛逛,只不过没办法坐马车,因此总是出了宫门就累了,最远走到京城外头,再往外走,是连片的野甸,乱坟岗。冬日里冻得土面僵硬,马车轮子压在上边,发出让人牙酸的声响,走得稍微久一点,太阳落得早,那声音忽远忽近的,很恐怖。
她做鬼也怕鬼,不敢再走了。
回宫里去,也没意思,她每天在陈筠面前晃晃,在方彦面前晃晃,谁都看不见她。方彦似乎哭过许多回,那双眼睛也枯槁了,黯淡了,夜晚睡得很不安稳,有几次,陈嘉沐甚至觉得他是发现她了,从梦里惊醒时能准确地看向她的方向。
后来她渐渐明白,那并不是一种发现。
只是习惯,她习惯站在床的那个方位,习惯坐在桌边最近的椅子上,习惯靠着窗吹风。
而方彦习惯了看她,找寻她。
他找到了,却看不到。
陈嘉沐也唉声叹气过。她要是有一个系统就好了,总能知道自己是活是死,能不能回去。她甚至感觉自己已经疯了。
无声的寂寞没有办法再调动她的情绪,她就只是这本小说的一个读者,只不过是身临其境,但置身事外的阅读着。她不会困,不会累,也不会做梦。
七情六欲都快没有了。
但柳国,柳国的人,还要在这里活着。柳国的宫殿慢慢迎进来新的主子。
桃红柳绿,眼含春水的美人们。除夕宫内大摆宴席的时候,各个都收拾装扮得很漂亮,陈嘉沐去看她们,她们的脸,和陈筠的脸摆在一起,就显得很不协调。一朵又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还是长得如此像陈渡的牛粪。
哎呦,还是陈清煜长得好看一些。
她想起陈清煜,又难过一阵。看见方彦站在陈筠身后的阴影里,也是难过一阵。
她沿着宫道往琉璃宫走。鬼踩在雪上,没有声音,天上簌簌飘下来的雪,比鹅毛还要大,简直是风把云撕碎了扔下来,砸得很结实。到处张灯结彩的,红绸子红飘带,以金银相配。
她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方彦出来了。他要回宫,也是回琉璃宫,跟陈嘉沐同路。晚上的宫宴上,他被逼着喝了一点酒,脸上烤着酒香的红晕,直连到眼角的红上去。口唇之间呼出的热气,被雪打碎了,被风吹散了,灌进他的胃里去。
陈嘉沐停在原地等他,看他狼狈地在宫道上吐了一回,跟着他的小太监要扶他,被他甩开了。
辞旧迎新。他是真的辞去了旧有的一切,却没有迎来任何新的转变。
再往前走,陈嘉沐就要和他并肩了。她看他的肩膀,很高了,还是瘦,融化的雪把他整个人打湿,又结结实实的结成冰。他的睫毛,额头前的碎发,蒙着一层白霜。
像白发。
陈嘉沐盯着他看了很久,终于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那不仅仅是白雪——是真的白发,有那么一缕,夹在他束起的头发之间,被风打得乱飞。
陈嘉沐伸手去碰。
手指牵起发根处的一撮,用小指挑着,绕到一边的黑发上。捻在手里,是湿冷的两条沾在一起的发辫,交叠着往下,能梳成麻花的形状。
哎,小姑娘。陈嘉沐很满意自己的作品。
她看方彦停下,就趁机绕着他转一圈。被冻红的耳朵,挺立的肩膀,颤动的琥珀色眼珠。陈嘉沐在他正对面停下了,凑过去仔细瞧。方彦的眼睛一眨不眨,呼吸都屏住了。
陈嘉沐嘀咕着:“怎么不眨眼。”
却看他眼底飞快地蓄起了泪。
他不敢眨眼,怕一睁眼人就不见了,不敢呼吸,怕活人的气要把她吹走了。
她真像是神仙,像是精怪,像风雪塑成的魂魄。突然出现,玩他的头发,看他的脸。
他眼前是一层水膜,模糊了陈嘉沐的身影,眨掉泪水,陈嘉沐还在。
“公主……”他嗓子干涩,“公主……是奴才喝醉了吗?”
他要涌出笑意了,又在哭。一张脸,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抽搐着,眼皮直跳。他去牵陈嘉沐的手,冰冷的手,去抱陈嘉沐的身子,能紧紧的圈住。他们两个都太瘦了,紧贴的骨骼引来一种疼痛。
疼痛,肉体的疼痛,真实的疼痛。陈嘉沐被他箍在怀里,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暖意,他大氅底下存着的热气,方彦的鼻梁贴着她的颈窝,水润得像是雪纷纷的化在她身上了。
“公主……奴才是在做梦吗?”
陈嘉沐说:“不是。”
她说着,心脏好像又一次跳动起来。冰天雪地里,她一点不觉得冷,那夜杀死慕容锦的兴奋,一点点从她胸腔里涌出来。她后退一步,捧着方彦的脸,眼睛上下左右的,把他看全了。
“太好了,”她的疯狂,她受损的精神,被重生的心脏,血液,冲着带回来了,“太好了方彦——!”
陈嘉沐反复去摩挲方彦的手,直到方彦终于意识到不对,要稳住她。
“你要杀了我——就算我求你,方彦,你把我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