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彦没理他,在水盆里净了手,自顾自地走到衣柜前头。
他脱去沾了血的外袍,只穿着身亵衣亵裤,反复挑拣好半天,精挑细选出三件崭新的衣袍。
其实样式都大差不差,颜色也非常接近,只有细微之处不同。
但就算是细微到无人在意的地方,也要准备得充分完美。这身衣服,不止是给他自己看,更是给陈嘉沐看的。
昏黄的烛光下,方彦对着桌面的镜子,反反复复对比那三件衣服的不同。
和外衣一起参与对比的,还有不知从哪弄过来的一对耳坠,是深绿色翡翠料子,打做一对简单珠子样式。
方彦左看看右看看,三根手指头数得过来的衣服,硬是有股百里挑一的气势。
直到确定一件完美搭配的,方彦才松一口气,穿上看了看,非常满意。
满意之余,他也不忘问陈清煜一句:“你还能动吗?”
陈清煜就非常缓慢地把自己翻过去,成为一个仰面躺倒的姿势。他不动还好,一动就又往喉咙里呛了血。
方彦回头,看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唇缝喷出点血,像刚打好的一口井,混着气出来的。
他连侧脸都不愿侧了,或者没力气侧,血液顺着他的两个嘴角流到面颊两边去,叫他看着像一个嘴唇裂开的怪物。
陈清煜半天才发觉方彦在看他,平静地说:“不用管我,死不了。”
方彦真就不管他了。他忙着做自己的事,净手洗脸,描眉点唇。
陈清煜用余光去看,只看见摆着烛台的桌面,上边很亮,而他躺着的地面是漆黑的。
方彦的手,脸,也被照得清晰。
他长得就不是一个正经的奴才样子,太监,不必打理胡须,以至于那张脸异于常人的干净白皙,气势起了,脸抹净了,眼角一勾,穿什么好像都带着点阴柔的味道。
陈清煜不看了,他有一点反胃,翻江倒海的一种,不知道是不是陈渡下手太重,他到现在都很难感知内脏的存在,它们疼起来像是一起疼的,随着心跳的频率疼痛。
这时候能察觉到胃还是工作的,他还松了一口气。
方彦那边还在打理衣服,站起来走到陈清煜身边,宽松的袍子系一条深色的腰带,一手拢着袖子,一边低头看他,说:“我叫人给你弄点水来,把你身上的血洗洗。”
陈清煜把嘴里的血往外吐,用舌头顶着送出来,他专注于做这件事,表情显得很扭曲:“那你呢?”
方彦露出个准备许久的惊讶表情,蓄势待发地夸张炫耀自己的特权,道:“当然是去我该去的地方。”
陈清煜油盐不进,哦一声:“你要回琉璃宫。”
他说完这个,就完全不说话了,沉默地咳血吐血,直到呼吸非常顺畅,疼痛可以忽略不计。
方彦察觉到他有点奇怪。平日里是个藏了火药的药罐子,随时随地能变成一个火药桶。他和自己一样,是领地意识非常强的东西,超出一个理智思考的人的范畴。
但是今天,陈清煜表现得就太冷淡了。
方彦看他一眼,蹲下碰他的额头,冷冰冰的,刚才给他擦脸留下的水还没干,显得他像个水中蛰伏的水鬼,随时随地准备拉下一个人陪葬似的。
方彦感到一阵恶寒,他说:“我今晚都不会回这个地方,但是明天保不准陈渡还要找你。”
陈清煜说:“我知道,你明天在这见不到我。”
他的语速已经变成与往日无异,方彦觉得他确实不至于死在这,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门前,他说:“如果你没死成,你会回来吗?”
他知道方彦问的是他会不会回柳国。
陈清煜说:“……我不确定。”
方彦给陈清煜留了两个太监,专门伺候他,都是哑巴,嘴里没有舌头,做什么都把头放得很低。
他们的脸抹的煞白,像两个粗制滥造的活了的纸人。
陈清煜只很快扫他们两眼。
他被人搀扶起来,坐在这房间内的椅子上,椅子旁边还有个火炉,已经许久没用过的样子,他把腿搭在火炉上,那太监就过来给他脱靴。
另一个太监抬了个浴桶进来。
陈清煜任由他们伺候,有点神游天外的意思,热气一蒸,他的脑子更顿,头痛演变成不可抗拒的眩晕感。
他好像看见了自己的某一个梦,某一段记忆,在这些天里反复重现的,叫他只要一闭眼就能重温一次。
是移星殿。
在移星殿,陈渡问他,用一种对待孩子的温柔语气:“你很小的时候,我们的关系还不错,你有印象吗?”
他怎么说的来着?不记得了。没印象了,谁要跟你有不错的关系?那不是引火上身吗?
他要一边说,一边压住身上的鸡皮疙瘩。
“你特别小,你被陈芙送回柳国时,我每天都去看你。我觉得你太可怕了,一个小孩子,那么一丁点,却有非凡的生命力。”
“我妹妹那样活泼的人,都被战争和她的敌人夺去了生命,你却能好好的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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