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日常的生活用品多是从集市交易而来,冰云住的村子逢九为集,差不多十天一集,隔壁村则逢五为集,都按农历算。两个村相距不远,所以有买卖意愿的人,基本四五天就能集中交易一次。
冰云以前没赶过集,家乡是以林业为主的资源型城市,面积大,人口少,在计划经济时代,国家建设时期,优质的木材生产也曾让那里十分优越过,贸易都是靠国营商店。有副食商店,百货商店,粮食则是在粮店供应。偶尔在商店门口会有一些百姓的自由交易,比如一些自家产的蔬菜,肉蛋。一个区就是一个林业分局,一个林业分局就是几个大木材加工厂,人们大多是这些工厂的工人或工人家属,所以尽管她从小吃过不少苦,却是没种过地,也没赶过集,对这种日常以农历计时的日子也觉得有趣。
这天,冰云去赶集了,亚凤去集上领了钩花边用的线,交易了勾好的活计,就自己先回来了。进了家门,周老爷子正坐在门口喝茶,便问:怎么两个人去的,一个人回来了。亚凤便说,人家还要逛呢,我可没时间陪她。逛集就得花钱,我没她有钱!老爷子看她一眼,说:有钱会花是好事。
“她花的那是她的钱啊?那是我哥的!”亚凤不屑地。
“你哥的钱给她了,就是她的了。”老爷子慢慢地喝茶,“她能把钱花明白,是你哥的福气。”
亚凤愈发不屑,虽不顶嘴,却是一脸“她能嫁给我哥才是福气!”的鄙夷。老爷子世故的双眼自然把这一切都看得真切,放了茶杯,把她叫进屋,关起门来,说现在趁媳妇不在家,当着你妈的面,咱们自己说说老周家的规矩。
“你哥三十好几娶了这么个年纪小的媳妇,我和你妈一直担心她没规矩,现在看,人家的寡母把自己的女儿教育得很好。倒是你,你心里暗着怎么想,我管不了,但你没规矩,没礼貌,我就得管了,我不能让儿媳妇觉得我老周家的女儿没教养。”
一旁的老太太不明就里,但一听也知道是闺女哪句话说错了,忙插话想打个圆场:“这又怎么了,二凤你不是和阿云去集上了吗?”
老爷子不理这想打圆场的,继续看着亚凤:
“她年纪比你小十岁,你不叫嫂子,我不强求。但她嫁了你哥,进了周家的族谱,就是周家的长媳,你爸没封建到说要长嫂如母,尊卑有序,但你该有的礼貌、该有的尊重得有。人家把女儿养大了,千里迢迢进了咱们家的门,不是来受挤对、吃下眼食的。咱不说别的,从她进门,她倒茶,向来是倒全家人的,连毛毛的份都有。你倒茶,向来就两杯,我和你妈的。你每次少的那一杯,少的是你做小姑子的德行。她不说,不代表感觉不出来。我不说,不代表我看不见。
“你刚刚说她赶集花的是你哥的钱,那我问问,她有没有一次赶集少过你孩子的零嘴儿?给自己买东西,哪次少了你一份?她和你哥的感情好,那是你哥的福气。你哥给她钱花,是她值得。她能花好,是她的德行。她不花攒起来,你也说不上。这婚事有多少人在等着看笑话,你不能是其中一个。听你哥说,那孩子家里穷,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但我看人家大方的很,没把钱看得死死的。倒是你,嫂子进门这么久,你给她买过一分钱的东西吗?”
亚凤低头不作声,老太太赶紧道:“行了,快去做饭吧,你爸饿了。”
事后老太太偷偷和亚凤问了缘由,发现这老头子好像连她也一起说了:周家的长儿媳,不是来吃下眼食的。亚凤哪敢!这不就是说她嘛!不过他最后一句倒是实话,日子过不好,只能让别人笑话。自家的日子得自家过,自家的儿媳妇还得自家护着。
冰云是不知道这些的,她自己也有一件事,是要和自己和解的。
《陀螺》出版了。
就是她踏上火车前寄出的那篇小说稿。
这是她做梦都想不到的。
书是母亲寄来的,新年以后,母亲寄来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些家乡的土特产,中间还有一本书,十位青年作者合出的一本中短篇小说集,书封的名字就叫《陀螺》,也是其中一篇小说的名字,作者:刘梦,就是她。
母亲在信中什么都没提,但书的前言中简单介绍了出版背景,大概就是时代发展,百家争鸣,涌现了很多新人新作,为了鼓励青年人的创作热情,出版社和月刊社联合出版一套小说丛书,以飨读者……
她久久地看着书籍彩色的封面,铅字的印刷,完全厘不清心里在想什么。一份模糊的酸楚,一片凝住的空白,一阵流泪的冲动,一丝冷冷的憎恨……她的手指轻轻划过崭新的书页,这是多么迟的到来,迟到得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悲伤,迟到得不知道是幸福还是痛楚,迟到得让她不敢问一个问题:假如它提前半年到来,她是否还会踏上远嫁的路途?她不敢问,这一个问题。
刘梦,她取了这样一个笔名,也把梦留在了那个点上,于她,是埋葬昨天的自己,于它,是诞生不知的未来。而不管未来怎样,她都将不再是她。可如今,它却又回来了,同一个故事躺在她手里,躺在她手里的已是一本装帧精美的书。她忽然就有一种不相识的感觉,就如同,和今天的自己。
冬日的橘园异常萧条,她漫步在那一排一排的灰棕色树干间,任着性地把心飘在冷风里。四周寂静,恰适孤独,她慢慢地走,橘园到了尽头,田野开始以新的姿态绵延伸向远方,在一种无声无息的伸展里,诉说着一种贯穿生命的力道。
她转过头,身后是树干交错的空间,她再转过头,眼前是一望无垠的冬日旷野。她站在那窄窄的垅上,再分不清哪里是前哪里是后。她的确就是上帝手中的那粒骰子,怎么抛,落地时是哪一面,根本就不是她能决定的。
看来她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读书是一点儿都没有错的,当上帝用书开启了人的眼睛,却又把人生关上大门的时候,遥望窗外不会更痛苦吗?
伟健也看到了这本书,但并没有细看,她也没说什么。他翻了翻,看到刘梦的名字时笑了:“刘梦,这个名字有意思。和你是一家子呢!”她也笑了:“那是五百年前了。”
【PS:码字码到晕菜的我,和摸鱼等着下班的你,就问:能给我发个电不?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