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茂接到信已是第二日晌午。
看罢,他倒背双手在前院踱步,眉头渐渐皱紧。
桃娘在信中,把她所知道的整件事经过讲述一遍。
她只是郭夫人身边侍婢,消息来源有限,对械斗案只知道个大概,难免有所缺漏。
薛茂仰面沉思,好一会,才猛地睁开眼睛。
乍一看,这只是一起性质恶劣的械斗案。
可当他把慕容氏、鲜卑人、绣衣使者、廷尉狱这些关键因素串联起来,便能觉察其中暗藏的凶险和杀机。
梁广和李方跟随少君入长安办事,走之前来家中辞行,顺带又送给桃娘不少好布料。
本以为只是寻常差遣,不想却突然牵涉到朝中权贵之争。
梁氏诸君多在外州郡为官,如今在长安主事的,只有少君梁闰。
少君擅自做主,使得梁氏冒然参与朝中纷争,实在是莽撞之举。
“哐啷”一声,未上闩的院门被人猛地推开。
梁安、邓兴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随后而入的夔奴站在院门口探头探脑。
“薛君,我阿兄他......他.....”
梁安大口喘气,一路跑来满脸通红。
邓兴也眼巴巴望着。
方才梁安接到薛茂托人捎去的口信,言及梁广在长安遇到麻烦,让他赶来家中一见。
梁安正在宗学听课,接到消息连书卷也顾不上收拾,慌忙赶来。
半路上遇见下地劳作的邓兴,也扔下锄头跟了过来。
“桃娘来信,你先看看。”薛茂把信递给他。
梁安接过展开飞速阅览,脸色逐渐苍白。
“什长和队主到底咋样了?”
邓兴焦急催促,他识字不多,一眼看去信上内容十分之八都不懂。
“......阿兄和舅父受少君指派,入单于台办事,却被下了廷尉狱......”梁安喃喃道。
邓兴“啊”地惊呼一声。
梁安跪倒哭咽道:“请薛君想法子救我阿兄!梁安来生必结草衔环以报薛君大恩!”
“请薛君救救什长和李队主!”邓兴也跪下磕头。
“二位少郎快快起身!”
薛茂将二人搀起,“此案,绝非表面这般简单,背后牵扯诸多机密,凶险万分!”
薛茂叹口气:“说到底,我也不过是梁氏一宾客,无官无职,所能做的极其有限......”
梁安满脸泪痕,躬礼道:“请薛君教我,如何做才能救阿兄!”
薛茂看着他,“无他办法,唯有等!”
梁安紧咬唇,浑身泛寒,止不住微微发颤。
邓兴一脸绝望。
薛茂叮嘱二人:“你们且先回去,耐心等候,任何人来打听,只推说不知,以免流言四起,梁园之内人心惶惶!”
梁安噙着泪,嘴唇嗫嚅:“薛君......”
薛茂轻抚其肩:“几位宗老想必有确切消息,我去打听一番,你回家静候!”
梁安深躬揖礼,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和邓兴一步一回头,抹着泪走出屋院。
夔奴朝薛茂作了作揖,掩上院门而去。
“唉~”
薛茂长叹口气,回到堂屋坐下。
思索片刻,他研墨提笔,准备给驻军上洛郡的后禁将军梁云写信。
梁云正是少君梁闰之父,宗长梁成亲弟,也是唯一能及时赶回长安,化解梁氏隐患之人。
得益于效力梁氏二十余年,薛茂在几位宗族长面前还算说得上话。
写信给梁云,是为了避免梁氏进一步牵扯朝中斗争。
估算脚程,等到梁云赶回,恐怕械斗案已经结束。
营救梁广,却不能寄希望于此。
“假若械斗案当真是因为刺杀慕容宝而起,那么此案关键还要看慕容氏作何反应......”
薛茂喃喃自语,摇摇头又继续伏案疾书。
~~~
长安西市对面的夕阴坊,向来是闹中取静的富贵地,汇集了不少公卿豪族宅邸。
西南边一座官邸,与昔日两汉桂宫一墙之隔。
府邸正门斜对面,偏巷拐角,李方扮作乞丐蜷缩在墙根脚。
从他的位置看去,刚好可以时刻紧盯斜对面府邸正门,但凡有车马进出都瞒不过他。
李方裹着破麻衣,浑身散发一股土腥味,乱蓬蓬头发夹杂枯草,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府门。
一日一夜下来,已是熬得两眼通红。
见过贾郎君后,李方稍稍打听,确认冠军将军、京兆尹慕容垂府邸所在,便连夜找了过来。
除了夜里躲避巡兵有些麻烦,躲在这里倒也清静。
盯了一日,倒让李方真瞧出些名堂。
首先这座官邸级别可不一般,气派的乌头大门,两侧立下代表功勋品第的阀阅石柱。
府门右侧还立有一座形似石塔一样的玩意儿,双层檐下刻有兽头、力士浮雕。
梁府门前也立有一座,年头久了,有些斑驳破旧,不如慕容家这座崭新。
李方专门打听过,这叫做重檐单阙,非高品冠族、功勋卓著之家不得立。
还有一个发现。
一日来,不少衣着华贵、仆从护卫众多的显贵人物,骑马乘车前来,进入这府邸之后,再不见出来。
李方仔细观察过,那些个贵人都是鲜卑样貌。
想来是慕容宝下了廷尉狱,惊动整个慕容氏,大大小小的鲜卑酋帅们齐聚府中。
“嘿嘿~敢情今日是白虏头人们大集会!”
李方酸溜溜地嘟囔。
白虏虽然可恶,可人家在关中、在长安好歹知道抱团取暖,团结互助。
不像他和梁广,得不到宗族半点助力。
可他们明明是为宗族效力,事前也得到少君再三承诺,为什么说不管就不管了呢?
李方越想越恼火,一口浓痰狠狠吐飞。
僮奴子息,命贱如草啊~
录籍什么的,他现在已经不敢再奢望。
只求梁广能平安脱困,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不知不觉,这便宜外甥在他心里,已经如真正且唯一的亲人一般。
“.....乃公这趟进去,说不定会被白虏们活活打死......”
李方眯眼望着那紧闭府门,喃喃自语。
“梁大郎说得对,这年头宗族也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乃公做了三十五年僮奴,下半辈子,也想做个良人!”
“......梁大郎啊,乃公豁出一条贱命跟着你玩命儿,今后你可一定要闯出点名堂!
好让乃公跟着沾沾光......”
李方深吸口气,嚯地起身,揪下裹头破麻一扔,大步流星往那府门冲!
“大胆猥奴!冠军府前不得逗留,还不滚开?”
门前甲士怒喝,长戟对准李方。
李方不慌不忙,施施然做了個揖:“请转告慕容公,他儿子慕容宝将死,特命我来报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