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尘在浩瀚的深蓝夜空中以眼睛察觉不到的速度围绕着紫微星静静地旋转了一夜。
温柔的月光洒落下来,抚摸在少女颀长匀婷的腿上,她撑着一柄剑,蹒跚着孤独行走在空荡的街道中央,身上伤痕累累,每迈出一步,身子都好像会立即扑倒,可她依旧走着她的路。冰冷的血不断顺着她的腿流淌,浸透了鞋底,也在身后的砾石路面留下了一长串看不见尽头的血色脚印。
她仰起头朝夜幕望去,细风吹拂着她芬芳的青丝和洁白秀丽的脸庞。原本就失血过多,月光照耀下她的脸更显苍白而虚弱,但却平静的如一片晴夜的湖水,足以使每个看见她的人心生涟漪。
漫天的星河依旧在流淌,而她要找的那颗星已经看不见了。
星辰对她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
她可以说出每一个星宿的名字,以及名字背后的传说。
淌过盐溪蔓布的巫咸峡谷,走过依崖而凿的流云阁道,跨过大巴山脉,翻越秦岭,她已经习惯了与星辰为伴,一路都是孤身一人。
一个人走,一个人战斗。
这一路都是敌人,只有星辰与剑是她的朋友。
千里远遁,她早已经精疲力竭,更何况,今夜她刚刚经历了人生中最惊心动魄的战斗。
虽然战斗已经结束,但她清楚,自己的伤势不可以在这座城里多做停留,只要还没有出城,就不算真正安全。
所以虽然缓慢,她的脚步却一刻不停的朝东走着。
这座小城名叫“泊谷”,如它的名字一样,小城停泊在秦岭与黄河之间一道狭长的山谷之中。黄河与渭河在山谷的北边交汇,在那里,一路北来的黄河忽然地改变了方向,开始东流直入沧海。
“沧海。”她想,“还有很远的路……”
这场已动荡了一百年的乱世里,还从未燃起过烽烟的城市已经寥若晨星,但泊谷城算是一个。纵然列国争锋不断,可谁也还没有胆量带领军队开进这里。原因极简单,它地处镐京与洛阳这新旧两个王域之间,每年天子的车驾要从洛阳出发开往骊山祭拜天地列祖,都会从此经过。所以,它也得到另外一个名字——平安城。
但这座城市实际上一点儿也不平安,相反,远离战火的土壤背后却引来了各路黑暗势力,成了罪恶交易汇集的地方,整座城市充斥着奇人异士、黑道人物和亡命之徒。
假如泊谷城不是通往中原的必经之路,那么即使没有受伤,她也绝对不会让自己踏进这座乱城半步。
现在她只希望自己在天亮前可以顺利出城。
可是,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少女行到一处街口,从街角忽然冒出几个黑影拦住了她的路。
“打……劫!”胖子一声大喝,面目狰狞的挥舞着一柄阔刃砍刀,但随即落在他头上的一根铁棒便止住了他。一声闷响之后,胖子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痛的发不出声音。
“这么大声干什么你!”手提铁棒的家伙压低声音咒骂了一句,然后向前一步,对着少女彬彬有礼的点了下头,露出和蔼的笑容。
“姑娘您好,我们打劫。”
“闪开……”少女低着头冷冷的说,声音细若游丝,却似乎已尽了全力。
那人依旧微笑,不紧不慢的说着:“您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负担,我们是一支专业的打劫队伍,‘打人不打脸,要钱不要命,劫财不劫色’是我们的一贯原则,只要您配合我们,我们保证绝不会对您今后的生活造成任何不良影响。另外据我观察,您好像已经身负重伤,所以强烈建议您不要试图反抗……”
“闪开!”少女“锵”的一声拔出剑,却没来及出手便不住的咳起来,每咳一下,鲜血便从嘴里呛出,剑尖只好直抵地面,才没有跌倒。
那人皱了皱眉头,似乎已对少女的态度有所不满,又接着说道:“如果您对我们有什么意见或者建议的话,可以在打劫完毕之后填写我们的‘劫后余生’反馈手卷,但是现在,希望您可以配……”
他的声音戛然止住,因为他忽然看清了少女手里的剑。
那把乌青色的剑,剑柄表面像是结着一层霜雾,让上面那片精雕细镂的鹤纹看起来栩栩如生像是在云露中缭绕。而在剑身靠近剑镡的地方,分明的錾刻着一个蛇形标记。
看见这个标记,他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的抽动起来
“别跟她废话了老大!”其他黑影嚷嚷着。
胖子仍在地上揉着脑袋,这时一抬头,从少女垂散的长发间看见了她的脸庞。
“好……好美……”
众人听见胖子的嗡叫,也跟着倚下身子,十多道锃然的亮光旋即从他们眼中闪耀出来。
“老大,你确定我们只劫财不劫色吗?”
众人都瞪直了眼珠盯着少女不停的看,没有人看见带头男子的表情,也没有人注意到豆大的汗珠正从他的脸上一粒粒滚落。
“喂,老大,人不可以只让金钱蒙蔽了双眼的……”
“是啊,这样叫我们今后如何再追随你……”
“我们现在就不追随你了……”
众人说着朝少女围拢过去,少女撑剑的右手开始颤抖,她的右臂从指节到手肘戴着黑色的护臂,那上面精细地绣着一株花,五片菱形的花瓣弥漫着淡淡的鬼魅紫色。
“慢着。”带头男子终于开了口,众人静下来,男子眯缝起双眼,乌黑的眼珠深不见底,在眼眶里缓缓的来回游移,面色渐渐阴沉下去。接着他慢慢走近少女,凑到她的耳畔,轻声低语道:“岑姑娘……”
少女的身体微微一动,而男子的脸上随之绽开了诡笑。
众人一阵茫然。
“杀了她。”
带头男子一声令下,一道光像划破夜空的白色闪电,话音未落之时,一把剑已刺入了他的胸口。众人都满眼的惊愕,因为那正是少女手中的剑,但是没有人看见少女什么时候已变换了身姿,也没有人看清这一剑如何刺出。
但这一剑虽然迅疾,力道却不足,她实在已经流了太多的血,也消耗了太多的力气。待她再要用力,剑端已被中剑男子紧紧攥住,丝丝稠腻的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潺潺流下。
“还不动手!”带头男子咬牙切齿的一声痛叫,众人才回过神来,纷纷举起凶器嗥叫着朝少女扑了过去。
几道剑光闪动,几声坚厉的磬响,刚刚杀近少女身边的众人又立刻惨叫着退了回来,手里的武器掉落一地,每个人手背上却都多了一道鲜红见骨的口子。
“谁还敢过来……就要他的命……”少女的声音依旧如同涓涓细流,嘶弱的几乎听不见,但此时听来却是那样的不容违逆。一群野狼本以为捉住一只受伤的梅鹿,正要分而食之,却猛然发现,那其实是只愤怒的母豹。
众人都不敢擅动,生怕在不知不觉中丢失了性命。少女把剑又重新抵住了地面,准备继续她的行程。刚迈出一步,却又停住——一柄闪耀寒光的阔刃从背后斜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现在是谁要谁的命?”
说话的竟是先前倒地的胖子,他在众人一拥而上之机悄悄滚到了少女脚边,现在趁她不备又倏而起身举起了手中的刀。
“果然胖子都是潜力股啊……”带头男子捂着淌血的胸口,狞笑着一声赞叹。
“老大……什么股?”众人问。
“骨干的骨!从今往后,胖子就是我一人之下,你们万人之上的二当家。喂,胖子,一刀杀了她!”
胖子的表情很是兴奋,已全然忘记了刚才的一棒之仇,他将持刀的手握的更紧,刃口已陷进了少女的皮肤,一缕鲜红顺着她白皙挺直的颈滑进了胸间。
笃!笃笃!笃!笃笃!
街道上忽然响起梆子声。
“天干物燥,防贼防盗!”
一个老人敲着一只葫芦从街道尽头缓缓的走来。
笃!笃笃!
“早睡早起,勤炼身体!”
“喂,老家伙,三更半夜的鬼叫个什么?快走!”手捂胸口的男子呵斥道。
老人惘若未闻,不但没有走开,反而收住了脚步,不慌不忙的撩起石青色的长袍,干脆席地而坐。
“大鬼小鬼排排坐,平安无事咯!”老人又接着一声长喝。
他将手中葫芦放下,又将梆子往眼前路面上一立,松手之际,梆子非但没有倒下,顶端还兀自点燃了。荧荧豆光仰耀下,老人沟纹阡陌的脸显得分外明晰,苍穹的蓝色与火焰的暖黄在他的衣袍上驳杂交错,背后地面上拖出了一大块的扇形黑影,随着火焰的跳跃不停的在翩跹颤动。
“老头,装神弄鬼的,干什么呢?”带头男子感觉有些不对劲,其他人也都拾起了先前掉落的武器。
“老夫只是个打更的。”老人淡然的回答。
“笑话!泊谷城什么时候有过打更的?”带头男子继续逼问道。泊谷城本就混乱,入夜之后更是恶人的世界,家家紧闭门户,根本无人敢出来打更巡街。
老人抓过手边的葫芦,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别处自然无人打更,可是这里不同……这里是泊谷城的邪地。”
“什么邪地?”
老人拧开手中的葫芦,原来是只酒壶。他仰头灌下一口酒,在袖口揩了揩嘴角,娓娓的说道:“你们或许不知道,脚下这个地方,早些年是泊谷城东门外的护城河,但是这段河水中总有人莫名其妙的溺死,所以十几年前泊谷城扩建的时候,就把这段河给填起来了。”
“但是时至今日,那些溺死的冤魂时不时的还是会半夜在这个街口四处游荡……所以老夫才在这里打更。”
众人听着老人幽幽的诉说,一个个不自觉的喉头涌动,胆小的胖子已然吓的双眼含泪,却还转过头来对着带头男子硬生生挤出一个笑脸道:“老大,我们……要不走吧……”
“别让这老家伙给唬住了,走夜路的,谁还相信什么鬼怪!别理他,胖子,你快动手,不想当骨干的胖子不是好强盗,杀了她今晚你就扬名立万了!”带头男子见状赶紧给胖子打气。
“你们见过溺死的人吗?”老人又忽而插话道。
众人一个劲的摇头,老人便接着说:“老夫可是亲眼见过的,那景况真是可怜呢……身子泡在冰冷的水里,只有一张脸浮出来,有的连眼珠子都叫野山雀给叼走了……”
“嘿嘿……”这时不知从哪儿隐约的传来一声细笑,众人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胖子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嚎叫,手颤抖着朝老人指去,只见从老人身后,正飘过来一张雪白的——脸。
其他人看见了,也跟着一阵鬼哭狼嚎,这时又有越来越多的“脸”从老人身后涌出。紧接着,四周的街道上也忽然冒出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它们悬浮在半空,排着队一步一停的朝他们簇拥过来。那些诡异的脸上,两只眼窝也都如刚才老人所说的那样,黑洞洞,什么也没有。忽然间,老人面前那一团火光腾的一下旺炽起来,照耀在那些“脸”上,将它们在周围的屋墙瓦木上交错的投下幢幢魅影,仿佛是一群看不清的黑暗身躯在游弋,如同一场亡魂的集会。
众人面对这骇人的景象,一个个都惊恐的丢掉了手里的武器,不顾带头男子的阻拦,慌不择路、连滚带爬的四散逃奔。
带头男子壮起胆子,伸手朝一张脸抓去,抓在手里一看,却只是一张面具。知道中计,他将面具摔在地上,周围的面具便也跟着纷纷坠落下来,在路面激起一片喧响。
男子怒火中烧,扔下手中铁棒,重新捡起一把胖子丢掉的阔刀,大喝一声朝着老人狂奔砍去。
老人身后突然窜出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女孩,拦在了老人面前,只见她目光沉着的扬起手臂凭空一抓,男子身后的铁棒便随之跳起,迅雷不及掩耳的正中他的耳后,当即将他击倒在地。
“还真的是……大鬼……小鬼……”男子趴在地上喃喃呻吟了一声,昏死了过去。
女孩长舒一口气,回过头对着老人得意的“嘻嘻”一笑,老人慈蔼的摸了摸她的头,从身边拿起一只面具轻轻的盖在了女孩头上。
一切平息下来,远处的少女又艰难的撑着手中的剑向前走去,没走几步,终于像是耗尽了力量一般扑下了身子,不省人事。
……
三个月前,一块写有“岑双”这个名字的追杀手牌被悄然的送到了巴蜀各大赏金刺客盟会,悬赏花红是五千蝴蝶银贝。
王域东迁至洛阳后,周天子曾下令由元教圣廷主持将天下货币重新熔铸,所铸新币因材质不同分为四种,也就是后来被世人称做司南青贝、牛角赤贝、蝴蝶银贝和白马金贝的四种通用货币,那分别是教廷的根本教义《元经》中所记载的轩辕与蚩尤那场传说之战里轩辕得以数次在绝境中扳回败局最终取得胜利所依靠的四件圣物——指南车、龙吟牛角号、蝴蝶风筝与识途白马。
在巴蜀地区茫茫无际的崇阿峻岭间,星罗棋布的国家部落与中原一样冲突不休争战频仍,民风在战祸与贫瘠的双重绞绕之下异常彪悍,五千个蝴蝶银贝,已足够让人为之去摘下一个小国君主的脑袋,价钱可谓是不菲。
而这五千个银贝悬赏的却仅仅是一个万籁门的下阶女剑士。
猎人,恐怕是人类最古老的职业,简单而残忍。赏金刺客则是这个时代人群中的猎人,为了高额的赏金,他们不惜违背一切世间律法和伦理,用尽一切令人不齿的手段,去猎取素不相识的性命。
万籁门本身就是西部最臭名昭著的刺客组织之一,但其中一个不见经传的女剑士何以会反被悬赏,而且赏金竟如此之高,原因耐人寻味。但猎人们并不关心背后的缘由,显而易见的丰厚回报率早已使整个巴蜀的赏金刺客们集体血脉贲张。
可是三个月过去,蜀山冰雪融化成溪,滋润着山野绽开千丝万蕊,依旧没有人得手,而她的悬红却接连翻番,如今数目不变,但是已由蝴蝶银贝换成了白马金贝。
作为一个下阶剑士,竟能在三个月的时间里接连逃脱赏金刺客的猎杀,这一切都得益于她的剑术老师——那个万籁门里最谨小慎微的主师,他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再高的赏金也买不回自己的命”更是让其他主师们一提起他来便嗤之以鼻。作为这样的主师所培养出的爱徒,岑双从十二岁开始参加万籁门的行动到现在这六年里,参加了大大小小的战斗几百次,但几乎每一次都是充当着行动诱饵,好几次若不是老师最后关头提着剑赶来救她,小命早就没了。在这样的境遇中艰难生存下来的岑双无法不练就出了一身逃跑的本领。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老师最后竟以那样悲壮的方式结束了生命,每每想起,岑双心里都不由得一阵酸楚。
泊谷城所在的山谷是离开叠嶂不穷的巴蜀山地的最后门户,猎人们并不甘心空手而还,今晚,整个巴蜀的赏金刺客倾巢出动,蛰伏在山谷深处的密林之中,对她袭来了致命的围捕。
可直到她拖着满是伤痕的身体踏进了泊谷城,也没有搞清楚,自己究竟是如何从那场恶战中逃生的,对岑双来说,那像是一个漫长的梦、一团解不开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