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1 / 1)

  听见云皎赞美自己的箫声,纪贵人心里泛酸。

  她在嫡母膝下抚养,比照着嫡小姐出阁前的吃穿用度来,本该拥有一段普通的联姻,往高嫁是侧室,低嫁也能当夫人,结果淑妃久未有孕,家里生了再送一位姑娘进宫代孕固宠的心思,她义无反顾地顶上。

  纪家的心血都在姐姐身上,姐姐也是纪家的骄傲。

  进宫侍奉姐姐,她未有怨言,也曾想过能够得宠,为家里在皇上面前添一分底气,加一把声音。结果嫡姐处处贬低她,践踏她,她问过是否因为两人嫡庶之别,或者恨她是被送进来分宠的,淑妃却笑了出来,予以否定的答案:“本宫从来没有恨你,相反,你在本宫心里颇有份量,要不然本宫怎么不使唤别人,就使唤你?至于分宠……你要真能挣得两分宠爱,倒让本宫称意。”

  纪贵人一下子迷茫了。

  她觉得自己活着好没价值。

  但论寻死,她也是不敢的,所以对于从嫡姐手里救下自己的熙嫔,她一直惦记着回报。每次被嫡姐精神污染完,多看熙嫔两眼就仿佛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身心都被净化了。

  “你当真觉得我吹得好?”

  得到云皎肯定的答案后,纪贵人唇畔漾开浅淡的笑:“下回……如果淑妃不要我在身边伺候,我就来教你。”

  多好啊,这是她憧憬的手帕交。

  云皎却说:“我只想听,不想学。”

  “学好了可以吹给皇上听。”

  “我跟你学好了吹给他听干吗?”云皎没明白这个逻辑,皇帝要听曲儿随时可以拉一队乐手舞姬来:“肯定是吹给你听。”

  熙嫔的话,仿佛她比皇上更重要些?

  纪贵人小脸泛红,她转开了身:“都是没影的事,你还是先把要给淑妃伴奏的曲子练好吧!我……我要回去延禧宫了!”

  说罢,纪贵人逃也似的走了。

  要是她再晚一点,就能遇到来咸福宫的皇帝。

  “皇上要是来早点儿,还能遇到纪贵人。”云皎被免礼后,随口道。

  “她有话要跟朕说?”

  “那倒没有,就是打个招呼。”

  谢知行听得莞尔,圣颜岂是随意可见的,见了就为打个招呼,说得太随意!

  “纪贵人的箫吹得悦耳,皇上听不到可惜了。”

  地上铺了层薄雪,靴子碾上去沙沙作响,谢知行眉头皱起来:“你宫里的人扫雪不勤快。”

  “刚扫过,现在下着雪呢,皇上别太严厉了。”

  谢知行哼了声:“等下摔在地上你别嗷嗷哭。”

  她就仗着自己能回溯时光,在这种小事上不当心。

  云皎嘀嘀咕咕:“臣妾之前又没摔过。”

  谢知行张口就想说两人第一次见面,她分明就摔得往前滚了两圈,就这身手,随便往砖上抹点油,她就得摔个七荤八素的。话到嘴边,想起来那段过往被她抹掉了,不由有点惋惜。

  不过,她显然不是说谎的高手,说这话时脸上写满了心虚,微微撅着嘴唇,随时准备赖帐。君无戏言,可能戏言都全被她说干净了。

  “皇上笑什么呢?”

  他薄唇扬起来时,模样格外的俊,笑意比月华清亮。

  旁边有太监打着黄罗伞,雪未能落到他头上,他站在那片君权的庇佑下,低头去看她:“想你要是摔倒一定很可爱。”

  云皎:……?

  群众里出现了坏人!

  云皎哼哼,不作声。

  “你不服气?”

  “君要臣服,臣不得不服呐。”她拖长了尾音,显然是不服的。

  谢知行让她有话就说,免她杀头之罪。

  “臣妾想说,臣妾摔倒有什么好看的,皇上摔了那才叫好看呢,说不定民间还能出一道叫龙打滚的名菜,流传千古,力压驴打滚。”

  她想说得正经,奈何嘴角残留了上扬的弧度。

  不料他没生气,却露出了点好奇的神色:“驴打滚是何物?”

  “皇上没吃过么?京城卖的可多了,拿黄米拈面蒸熟,里面裹着红糖水馅,在豆面里一滚,撒上黄豆粉,瞧着跟郊外野驴撒欢打滚时扬起的黄沙似的,所以老百姓管它叫驴打滚。”

  谢知行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住在一环里的那种,本地得不能再本地了,偏偏一面宫墙将他隔绝了开来,御贡的食品要有来头,要雅致,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街头小吃,除非皇帝发话要寻来,否则膳房不会主动献上。

  当他说他没吃过时,云皎斜瞥他一眼:“皇上还是王爷时,也不逛街?多不亲民呐。”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他的人生里没有回头路,要对万民负责。

  谢知行顿了顿:“不过,你想朕尝尝,朕愿意。”

  云皎把自己族谱的名字都想了一遍,才把那句“爱吃吃不吃滚”咽回肚子里。

  皇帝是讲究人儿,她得迁就着他点。

  云皎:“得,下回臣妾给你做。”

  “做了送过去乾坤宫,”谢知行佯装不经意地提起:“你不知道别人都给朕送点心汤水来?”

  “那臣妾还是不送了,怕您吃不完。”

  谢知行一噎:“别人送的朕都不爱吃。”

  云皎安慰他:“皇上您别难过,揣测您的喜好不合规矩,下回不如你让她们送银两来,你想吃什么,就用她们的银子去膳房点,就算她们的心意。”

  堂堂天子被她说得像要人代付外卖的赛博乞丐。

  谢知行气结:“朕缺的不是吃食,是那份心意。”

  跟云皎说话,不把话挑明了,她能将人带到水沟里去,或者天马行空的飞翔。谢知行说着气,其实心里很喜欢这点,她有深宫所缺少的自在潇洒,是他的反义词,宫墙没有掐灭她这份可贵的气质,听她说话,他就觉得快乐:“朕就想要你惦记朕,想想朕会不会饿,有没有吃好睡好……不要提别人了,这儿没有别人。”

  云皎被他握住手,有点懵:“皇上,您的太监跟臣妾的宫女都在呢,怎么就没有别人了。”

  周围的宫人悚然一惊!

  熙嫔娘娘大可不必在这时候把他们当人!

  “那你想想朕,你心疼心疼朕。”

  谢知行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他是真的累啊,皇后都不让他省心。建章宫的事儿他也知道了,要说皇后不爱金银财宝不要宫权只爱他吗?也不是,她是既有财富,又手握宫权,接着还想他的宠爱。

  坐在龙椅上的人都不敢这么贪心。

  “皇上烦恼什么,让臣妾听听,臣妾为你分忧。”

  他听了甚是宽慰,起码她还知道给自己分忧。

  谢知行摸摸她的脑袋:“你今天在建章宫受欺负了?跟朕说。”

  早朝上有一段时辰被回溯,料想就是在建章宫出事了。

  云皎挨着柜边摇摇头:“没呢!”

  谢知行想,云皎笨是笨了点,她知道不拿事来打扰他。

  能让她回溯时光的……

  淑妃最近对云皎连连示好,除了她,就只剩下皇后有身份拿捏她了!

  凌空一道黑锅扣到了皇后头上,要怪只能怪往日不会做人。

  “放心,”

  谢知行拢住她的肩,语调沉沉地承诺:“朕不会让你白白被人欺负的。”

  “……行吧,那臣妾就谢谢您了。”

  云皎不跟他争。

  他却蹬鼻子上脸:“朕替你出气,你该不该犒劳一下朕?”

  “皇上且说吧,只要有臣妾能办到的,臣妾定不推辞。”

  见她站起身,谢知行面上有点不自然。

  过了一会,他才说:“朕想你亲亲我。”

  皇帝白净好看的脸庞浮起可疑的红晕,他连自称都说岔了。云皎却大方地笑起来:“臣妾还以为是什么呢!金山银山咸福宫没有,皇上想要亲嘴儿那简单。”

  谢知行简直要被她的说辞气死,亲嘴儿,有她这么孟浪的吗?十足登徒子作派!

  他肃着脸:“不是亲嘴儿。”

  他拒绝这种不知羞耻的行为。

  云皎心想他怪麻烦的,既要亲亲,又不要亲嘴儿,那她亲别的地方总行了吧!

  谢知行还在想怎么跟这个笨蛋沟通,她就倾身过来亲在他的额头上。她的亲吻没掌握好力度,带着一片豪情撞上来,他却忍不住攥住了手,手心捏出汗,有点慌张。

  她居然还敢问他:“是亲这儿吗?”

  “……不是,你再试试。”

  向来克制自持的天子,也会有一日贪心地想骗她多亲自己两下。

  然而,云皎从不走寻常路。

  她双手捧起他的脸,在他柔情小意的想象中,落下狂风暴雨一样的连环亲亲:“啵啵啵啵啵啵啵啵啵啵!!!”

  在皇帝惊愕的注视下,云皎捧着他的脸猛亲一顿。

  云皎觉得自己和里的霸道强制爱男主也不差多少了。

  谢知行被亲得有恍惚。

  这跟他设想中的完全不一样啊?

  ……

  之前六宫盼着熙嫔怀上,能给大伙分点雨露。

  熙嫔怀孕的消息过了两天,众人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皇帝也不翻别人的牌子,白天召熙嫔伴驾,晚上不是独自宿在未央宫,就是待在咸福宫,于是渐渐有了微言。

  没宠的不敢出头,就到建章宫嚼舌根去。

  理由都给皇后想好了,有孕还伺候主子,对龙胎和皇帝来说都欠妥,于是皇后传了敬事房的太监来:“把熙嫔的牌子收档,往后熙嫔要是求见皇上,没有要紧事儿就挡了吧,临近年关,皇上哪有那么多功夫用在鸡毛蒜皮的小事身上,嫔妃不懂事,你们做奴才的也不能由着主子的喜好来,这里头有哪位出事,你们也过不好这个年。”

  皇后手握中宫笺表,有权规劝皇上。

  “奴才明白,皇后娘娘也是为熙嫔的身子着想,皇上必会明白娘娘的一片苦心。”

  那太监应完话后,皇后久久没吭声。

  一家独大不是理,妃嫔之间互相牵制她的位置才坐得稳当,这时最要紧的是分走熙嫔的宠,让皇帝淡了她……可要让皇后把别的女子打扮得漂漂亮亮送到皇帝面前,她又浑身难受!

  过了会,她转过脸去看窗外,新雪打着旋儿落下。

  “你细心点照料,乾坤宫有个叫雁芸的宫女,让她多到御前伺候。”

  皇后轻声说。

  当皇后这就点好,哪怕是淑妃,也只能管好自己的延禧宫,皇后管到谁的宫里去,都是理直气壮的,这是她的份内工作,即使招了皇帝的不痛快,亦不能拿她如何。

  皇帝不到后宫,嫔妃只能在自己宫里苦苦等待,宫女身份是低了些,没晋位行动就是自由的,御前宫女又时时戳在皇帝的眼珠子前,换个美貌的过去分散一下皇上的注意力,即使临幸了大不了又多一个答应……

  想到答应这位份,皇后心里一哆嗦。

  熙嫔原本不也是个答应么!

  现在连妃位都预订上了,看皇上宠她的那劲儿,如果不是礼法压着,怕是连后位都想换人来坐。

  万一皇上临幸了雁芸,给她个官女子位分得了。

  那厢,雁芸被调到了御前磨墨递茶水的活,她往常并不干粗活,纤纤玉指在烛光下细腻如玉。她自知身负皇后的命令,但那位并不是能容人的,将她送到御前,却不一定乐见她被临幸,她心彷徨,不敢有过分的举动。

  谢知行执笔写着字,那只手进入了他的视线范围,他一抬眼,看到一张陌生面孔:

  “琼芝请假了么?”

  “回禀皇上,奴婢是今儿才被调到御前来的,以后由奴婢担琼芝姑娘的职。”

  谢知行抬了抬手,示意她不必说下去。

  这宫女的模样在乾坤宫里算出挑的,他近身伺候的宫女只能说是平头整脸,从来没有美人,美的都被皇后筛下去了。他之前对这一笑了之——真以为人人想爬龙床!多的是安份守己办差等到年龄被放出宫去的宫女,堂堂皇后净惦记那点事。

  他思索了一会:“你的手长得好,会写字吗?”

  “奴婢学过,琴棋书画比不上后宫里头的主子,但都会点儿。”

  宫女都是好人家的出身,但会识字有才艺,又长得这样好的,怕是有人专门挑了送到他跟前来。他又问了她是哪家的姑娘,在心里数了数,跟危家沾亲带故的……

  “皇后把你送过来的?”

  谢知行一问,雁芸膝盖就发软。

  她强撑着胆子回话:“奴婢的娘亲和皇后娘娘的母亲是嫡亲姐妹,入宫时奴婢去建章宫给娘娘磕头请过安,娘娘说奴婢还算伶俐,可惜她那儿不缺人伺候,不如送到乾坤宫来,奴婢在乾坤宫当差一年有余,只是今日才被调到御前来。”

  他静静听着,心道这人比皇后的口才好,显得老实。

  接着,她把方才的自我介绍又说了一遍。

  谢知行一愣,她又说了第三遍。

  说到第四遍的时候,他已经会背了——熙嫔怕不是有神通广大的本事,得知他御前来了个漂亮宫女吃醋了吧!

  雁芸心如擂鼓,并没有得皇上青睐的欢喜,只有惧意。

  结果她悄悄觑一眼皇上,却发现龙颜大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