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惟剩一痴
方嘉许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医院里。他来不及观察四周就用手捂住胸口,因为他感觉胸面上这一大块好象都已经空了,全身发冷并且整个身子勾缩起来,尖锐的疼就像化作无数的利箭向自己扑来。
“老爷子,你醒了!”声音既焦急而又熟悉,但是方嘉许却无法想起是谁,他眼神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人,终于想到要抬起手伸向远方,嘴巴于是使劲地咧起来,喃喃道:“我的元青花!”说完这一句,老爷子眼眶中滚出浑浊的泪水。
“老爷子,没事的,没事的。”那人连忙呼道。
“我的萧何月下追韩信!”方嘉许的声音陡然大了起来,挣扎着想爬起来,他的眼前已看到无数块破碎的青花瓷片在飞舞,而瓷片间隙竟然都是殷红的血液,似乎是自己的血。
很快,方嘉许就觉得自己胳膊上像是被蚊子叮了几口,不知怎的,眼皮一沉,睡去。
无休止的黑,让方嘉许无法挣扎,心中的疼就像失去最亲亲人一般,让方嘉许紧闭着眼,眉头紧锁。
陈可欣叹了一口气,直起身来问旁边的人:“老爷子很喜欢那青花罐?”
旁边那人点头道:“是的,可以说就差一天二十四小时抱着了。老爷子刚得的时候还好一些,但那时候每天也要看上五六个小时,后来越看越觉得喜欢,于是就抱在手中,为了这个,家里面都铺地毯,所有尖锐的地方都磨去。”
“那为什么还破了?”陈可欣问道。
“老爷子上厕所,忘记自己还抱着了,一不小心就碎了。”
陈可欣皱了皱眉,道:“然后呢?”
此刻已是接近凌晨时分,陈氏中医院显得安静得异常。
“老爷子先是大叫一声,然后捂住胸口就倒下了。”那人说道。
陈可欣点了点头,道:“我们这有护士二十四小时值班,你们也派人二十四小时值班。”
“是的,陈总。”
“通知家属了吗?”
那人大概是方嘉许的生活秘书,道:“方老的家人大多在国外,最近的也要明天才能赶回来了,不过我们已经通知了天放集团的方总,她过一会就过来。”
方雅,是她啊!
陈可欣点了点头,道:“我们出去,让方老好好休息。”
见陈可欣一出了病房,苏晨连忙问情况怎么样。
陈可欣点头说还行,危险已过去,但是老人的心理调理恐怕需要一段时间,正说着,走廊处就传来一阵急促的“嘟嘟”声。陈可欣一抬头,自然看到方雅。
方雅看到陈可欣,还有任远,连忙道:“啊,是你们,那我就放心了。”说着,方雅已走到任远身旁,语速很快:“任先生,好久没见了。”
任远点了点头。
方雅又问陈可欣:“陈总,现在情况如何?”
“还好,身体各项体症已稳定,但是我想老人苏醒后会有一段较长时间的休整,要做好心理疏导与护理,这个时候,我们医生就没什么办法,还要你们家属多花一点时间。”
方雅连忙道:“那是的,我那几个堂弟都往回赶,应该会住上一段时间。”说到这,方雅又对任远道:“任先生,我先去看看我叔公,本来,还有好多话要对任先生讲的。”
任远轻声道:“你忙!”
方雅点点头,随陈可欣一同到观察室通过屏幕看里面的情况。
走廊上就剩下任远与苏晨。苏晨缓缓转过头,对任远道:“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任远笑了笑,道:“很多人看了我就情不自禁想跟我聊一聊!”
“哈,你还当你是牧师啊。”
任远目光一亮,道:“方嘉许老爷子这种状况,我想到一个人最合适。”
“谁啊?”
“孙不周啊。”
“他?”苏晨语气显是不信,道:“他怎么行?”
任远呵呵一笑,道:“你别小看了这个家伙,我看啊,至少在心理咨询这一行他是顶尖的,心理催眠术很厉害,这老爷子身体健康可以出院了,再让这小子上门去做心理疏导,应该会更好一些。”
“那行,等下你跟方雅说说。”苏晨说道。
“这个不用我说,自然会有人把方嘉许介绍到孙不周那去。”
苏晨好奇了,道:“你又提前知道了什么?”
“只是感觉而已。”任远微微耸了肩。
“你这人,太恐怖了,是不是明天发生什么你都知道?”
任远摇了摇头,道:“知道就是不知道,不知道就是知道。”
“打什么哑谜?”苏晨嗔道。
“未来是模糊的,只是在瞬间清晰,但是不是结果却也不知,因为那也是可以改变的。”
“你说是一种概率?”苏晨心中一动。
任远:“差不多吧,人言善《易》者不卜,因为不需要卜,知道与不知道其实都是无所谓的。”
“你是高人才这样说,可是很多人还是想知道,比如说明天股票会不会涨,出门会不会被砖头砸到,你没看过一部美国电影叫《先机》吗?那个人就总能提前知道自己三分钟后发生什么。”
任远:“那样的人一定痛不欲生,因为他一辈子注定是躲藏与逃避过日子。”
苏晨认真想了想,道:“你说的,好象很有道理。”
任远哈哈一笑,道:“我说的一向很有道理。”
正在两个人很严肃地探讨之时,方雅回转,见任远还在,微微一笑。
出于礼貌,任远自然问一句:“里面情况怎么样?”
方雅道:“还稳定,亏得有陈大妙手在。”
一阵淡然的香风扑来,完全遮盖医院独有的味道,陈可欣走了过来,道:“方总谬赞了。”
任远目光一亮,觉得白衣在身的陈可欣更有平时不同的韵味,当下淡然一笑道:“佛家言人有五毒,深不可拔,可欣,你可知有哪五毒?”
陈可欣对这些自然熟悉,立刻答道:“是贪、嗔、痴、慢、疑五毒。”
任远:“对,贪就贪婪,贪名贪利贪色都可以是贪;嗔就是怨,怨天尤人;痴就是痴迷,痴于情,痴于物;慢就是傲慢,所有人都不在眼里;疑就是怀疑,一天到晚总是疑人疑事,这五毒深植人心中,迷失本性,各道修法首重戒,就是为了祛除五毒,方雅,可以说你叔公有很严重的痴病。我听人说,一天二十多小时都抱着那青花罐子,可见心中喜爱已到了极点,日夜神耗其中,突然今天罐子没了、碎了,即便是身体没问题,心理上会遗留很严重的问题。”
任远这么一说,方雅立刻焦急起来。方雅与方嘉许叔公感情很好,小时候经常到叔公家玩,得的疼爱呵护不少,连忙道:“那怎么办?”
任远道:“恐怕要好好找专业人士调理一下才行。”
方雅道:“谢谢任先生的建议。”
苏晨眉微挑,一双秋水一般的眸子一转,立刻配合道:“任远说的有道理,我就听说一个故事,说古代一个书生喜欢上画中的美人,所以天天看,结果人就病了,不醒人事,后来醒过来,书生告诉家人说他到画里面去与画中美人过了一辈子哩。”
陈可欣道:“苏晨说的没错,这类故事其实古今中外都不少。”
红楼三楼,凌晨一点左右,明月跃上对面的高楼。苏晨终忍不住“喂”了一句。
可是,任远没动静,苏晨只好又“喂”了一句。
任远睁开眼。苏晨嘻嘻一笑,道:“不好意思,打扰你冥思了,不过想来想去有一个问题还是想问。”
“问吧。”
“那五毒你都去了没有?”
任远笑了笑,道:“你说呢?”
苏晨想了想:“我觉得你一个都没去掉。”
“是吗?”
苏晨嗔笑道:“算你都驱除了,你是高人,是神仙嘛,不过,我觉得你还剩下一个痴了。”
“和那方嘉许老爷子一样?”
苏晨很认真地点头,道:“异曲同工,不过你是情痴。”
任远笑了笑,道:“苏小妹深知我心了。”
苏晨被任远忽然这一句“苏小妹”叫得心里甜甜的。
任远又不作声了。苏晨也不作声。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看月亮。
这个简单的动作任远其实都有一通大道理说,他说现在人很少抬头看天,因此天道不眷顾,所以没事就多抬头看天,特别是晚上。苏晨的嘴角悄然翘了起来,心里说道,有时候任远真像一个老夫子,说起话来唠叨得很。苏晨却又喜欢任远唠叨,这个样子比他冷又酷的时候可爱得多。
唯剩一痴耳,苏晨心中不觉又是喜又是酸。任远他若没剩下这个,恐怕他就不会在这里,在那自己都不知道的世界。
夜风很凉,两个人却都不觉,渐渐沉浸各自的内心世界了。过了一会,两个人的内心世界就像渐渐交和在一起。苏晨感觉到阵阵温暖,而任远也感觉到温暖,来自苏晨的温暖。他知道苏晨在关切他,关心他。她有一种期许,却又有一种胆怯,希望他不因为情痴而伤,却又希望他还留一些情痴。任远感受到这种无私的关心,渐渐放开心神,渐渐,他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感的境界,不能说有多高,但能说有多好。这种感觉,在苏晨来说就交融,就是情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