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要离开一个长久生存的环境,哪怕那个环境再是严酷,心里也终究会有一丝不安,这就是人的天性,对于已经熟悉的环境有着依赖,而对于未知的未来有着恐惧。

所以这最后的一天,我是在一种惶恐不定和欢喜难耐的心情交织下度过的。

瑜儿看着我吃早饭的时候,连拿筷子的手都在颤抖,笑嘻嘻的说这样的手是夹不起鱼儿的,两个人又嬉笑了一番。

最后这一天,宫中的总管也没有给我们安排什么事,便有不少熟识的姐妹来跟我们道别,还送了不少精致的针线活和平日里积攒下来的小玩意,毕竟做了五年的姐妹,这样一别便没有多少机会见面,大家也十分舍不得。”

我看着他们,在为我们高兴的同时,眼中也有说不出的羡慕。

瑜儿也实在高兴,索性自己掏了腰包,从御膳房姑姑那儿拿了两只烧鸡,谁知送食盒的小丫头拎过来的时候,发现里面还多了一壶酒,一碗酒酿清蒸鸭子和一碗桂花鱼,说是姑姑为我们践行。

大家都高兴了起来,就着菜肴每个人都喝了两杯,一时间掖庭这间小小的屋子里也是热闹无比。

可看着大家欢笑的样子,我却忍不住想到了另一个人。

在冷宫,孤零零还望着裴元灏的凝烟。

今天一大早,我便拿了几吊钱去冷宫,却没有进去,而是托一个熟识的嬷嬷带给她。

其实,不是不想见她,只是怕见到她,一想到她还心心念念着裴元灏的宠爱,而我也清清楚楚的记得,姚映雪惨死,裴元灏连多看她一眼都没有,凝烟的梦只怕是做到头了,而再见面,让她知道我要走,不过徒增她的烦恼而已。

只希望,她能想得通,忘记那个男人。

我还正在愣神,一杯酒已经递到了我的眼前,抬头一看,却是小宫女水秀给我敬酒,笑眯眯的道:“青婴姐姐,你出宫了可别忘了咱们。要是将来能在宫外见到姐姐,咱们还是好姐妹”

“对,还是好姐妹”

大家都举起了酒杯,我也笑着举杯与他们共饮。

这么一闹腾一直到了傍晚才歇,大家都有些醉醺醺的,我叮嘱他们小心回去,别被管事的嬷嬷发现了,又照料了已经喝得三五不知的瑜儿上床去睡,等我沐浴完毕,洗净了一身的酒气,才一上床,瑜儿便挪过来抱住了我的腰。

我笑着看着她酡红的脸颊,迷蒙的眼神:“酒还没醒呢”

“青婴,咱们是不是真的要出宫了。”

“当然是。怎么了”

“我觉得,好像在做梦一样。”

我笑了一下,拍拍她的脸颊,将她搂在怀里,说道:“这不是梦,这是真的,瑜儿,我们明天就可以出宫,就可以离开这里”

瑜儿没有说话,只是往我的肩窝里钻了一下,不一会儿,便感到那里一阵濡湿,低头一看,瑜儿的眼角滑落出了泪水,沾湿了她纤长的睫毛,而她嘟嘟囔囔的,像是已经睡着了,却又有些不确定的不安。

真的,可以离开了,这不是梦,是真的

我喃喃的说着,也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烛火慢慢的暗了下去,我就在这样晦暗的夜晚抱着她,度过了在掖庭的最后一夜

第二天,是个明媚的晴天。

如果不是因为昨夜喝了酒,只怕我和瑜儿都会兴奋的一整夜睡不着,但即使喝了那么多酒,我们还是一大早便起了身,收拾好所有的行李,便等着上面的吩咐。

不一会儿,传来了内侍监的话,凡是今次大赦名单上有名的宫女,全都到南宫门侧门处等待。

我们俩抱着各自的行李出了门,一路上还看到了别的获得大赦的宫女,大家全都是眼睛红红的,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好几个甚至眼泪止都止不住的往外流,大家一起去了南宫门。

来到南宫门的侧门,一眼就看到高高的石台上,玉公公手里拿着一卷册子,正慢慢的看着,旁边几个小太监俯首而立,面前的桌上铺着红绸,锦缎,还有一些吊钱,石台下站着几个嬷嬷,都是当初进宫时教导过大家的。

石台下是一条宽敞的大道,而大道的尽头,便是洞开的宫门,门口竟然也站满了人,全都是来接这一次得到大赦出宫的宫女们的亲戚,一个个翘首企盼,还有几位年迈的母亲扒着大门,直用袖子擦眼泪。

巳时正,开始大赦。

玉公公展开册子,大声道:“尚秀兰。”

一个宫女立刻从人群中站出来,急切的望着玉公公,石台下的几个嬷嬷上前检查了她的身上和行李,便朝玉公公点头,玉公公道:“尚秀兰,验明正身,赏,缎一匹,钱五吊。”

尚秀兰急忙跪下朝他磕头,接过小太监递过来的赏赐,便转身朝着宫门走去。

我眼巴巴的看着她一

步一步,终于走到了门口,她的爹娘一下子扑上来,一家人抱头哭成了一团。

还在等着的宫女们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流下了泪。

我紧紧的抓着手里的包袱,只觉得全身都在发抖。

“李文芳,验明正身,赏”

“刘月,验明正身,赏”

“郑春红,验明正身,赏”

站在我们身边的宫女们一个个被念到名字,一个个的站出去,验明正身之后便奔向了南宫门,周围的人越来越少,而日头高照,三月的春风在这个时候送来了暖意,甚至让人感觉有一点灼人。

我等得掌心全都是冷汗,甚至已经浸透了手里的布包。

最后,这里只剩下了我和瑜儿,她抓着我的手不自觉的用力,几乎快要捏段我的手腕了,就在这时,听到了玉公公叫她的名字

“宋瑜儿。”

瑜儿一听,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她看了我一眼,我冲她点点头,她便朝前走去,依旧是那几个嬷嬷上前来检查了她的身上和包袱,确认没有了问题,玉公公大声道:“宋瑜儿,验明正身,赏,缎两匹,钱十吊”

瑜儿高兴的看了我一眼,我也对着她笑了一下,接过小太监送过来的东西,她朝着我用口型说了一句话“等你”,便转身朝着宫门走去。

她的每一步,好像都走在我的心上,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我抬头望着玉公公手里的名册,只觉得心好像都负荷不了这一刻的狂喜,呼吸也很困难,最后竟然只能屏住呼吸,等待着我的名字从他的口中念出。

“岳青婴。”

终于,这三个字从玉公公的口中念了出来,而他自己似乎也顿了一下,低头看着我,这里等待大赦的只有我一个人了,慢慢的走到石台下,抬头也看着他。

玉公公看着我,微微皱了一下花白的眉毛。

那几个嬷嬷已经走了上来,她们做这些已经是做惯了,木然的检查我的身上,一个嬷嬷打开了我的包袱,里面不过是些随身之物,还有这些年来积攒下来的一包碎银子,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她们检查了一番之后,便朝着玉公公点了下头。

玉公公的脸色似乎还是有些不定,但这个时候也并没有别的事,他终于还是捏着册子,大声道:“岳青婴,验明正身,赏”

话没说完,身后突然一个声音大声道:“殿下驾到”

什么

我大吃一惊,急忙回头,却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从宫墙的另一头慢慢的朝这边走过来。

他现在虽然还没有正式登基,但已经是全副銮驾,显得气势逼人,玉公公他们一见,急忙走下来跪倒在地,我也跟着他们跪了下来,向他行礼。

阳光跃过宫墙在地上洒下了一片灿灿金色,而一双明黄色的靴子踏着那金光走入了我的视线,一步一步的向我走来,终于停在了我的面前,一个有些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该你出宫了”

“回殿下,是的。”

他转过身,看着嬷嬷手里拿着的我的包袱,像是笑了一下:“准备得很齐全啊。”

“”这个时候,我什么话也不敢多说,只能低着头跪在他脚下,虽然极力的控制自己,却也控制不住指尖的颤抖,好像要碎掉一般。

但裴元灏却依旧淡淡的,好像没什么情绪上的波动,道:“你也帮了本宫不少,今天,本宫来陪你走这一段路吧。”

“奴婢不敢”

“走吧。”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平静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即使迎着阳光,也没有丝毫温度,好像整个人都套了一个面具一般,我不知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却也不想在这最后的一刻出任何状况。

于是,慢慢的站起来,接过包袱,转身朝着宫门走去。

这一段路,并不长。

却好像,走尽了我一生的力气。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心上,一脚踏下去,心跳才能继续,却也疼得厉害,因为身后这个人,他的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我的心跳。

而不知是我的心跳加重了,还是我的脚步变沉了,似乎连他的呼吸,也一下比一下更重。

终于,这一条路走到了最后,眼前便是那洞开的大门。

好像是在黑暗中行走了很长久的人终于见到了光明,那种迫切之后的虚脱,我整个人都有些不受控制的哆嗦了,而我的脚步也迈得格外艰难,好像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就在我刚刚要迈出这一步的时候,背后传来了一个冷得像冰的声音

“岳青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