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1章 葬我于大海(1 / 1)

  得到消息之后,包括朱厚熜在内,值房里面,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说不出话来。他们不是没有准备。

  尤其是王岳,在几年前就知道阳明公身体坏了,后来更是得到了病重的消息,偏偏阳明公又挺了过来,算起来距今已经两年多了。

  阳明公已经打破了历史的上限,也打破了身体的极限。

  他底子很差,又经历了那么多的变故,挨过廷杖,贬谪贵州,到了晚年,还要领兵出塞,不辞劳苦。就算铁一样的身体,那可扛不住。

  说句过分的话,哪怕阳明公在十年前走了,王岳也不会意外。

  可阳明公就是撑了下来,而且在不久前,朱载基去拜访他,阳明公还给朱载基除了主意……所谓理学,还残存在大明,实力依旧庞大,但是这帮人已经龟缩在各个角落里,普遍年纪大了,只能躲在小楼,孤芳自赏。

  偶尔写些没什么人看的文章,说点酸言酸语,阴阳怪气的。

  毫无疑问,他们是很讨厌的。

  但是却也不必为了他们,大动干戈。

  有人跳得欢了,就严惩不贷,至于剩下的,就让他们自生自灭。

  至于担心这帮人在天竺结成一党,跟大明作对。

  那是太高看文人了。

  为了在天竺立足,为了表示自己的权威。

  这帮人不但不会诋毁朝廷,相反,他们会比大明的文人更加虔诚,离开了大明,只会更加爱大明,咱优势明显,信心十足!

  朱载基不能忘记,阳明公讲这些东西的时候,那份洋溢的热情,朱载基能清楚感觉到,阳明公真的太热爱大明朝了,从骨子里冒出来的那种,挡都挡不住。

  “阳明公是死在了应天。”

  王岳沉声道。

  朱载基眼圈微红,“我离开余姚的时候,从杭州到应天的一段铁轨铺好,蒸汽机车和车厢也都准备妥当,马上就要通车,阳明公跟我说过,他想坐一次火车。他还跟我说,只怕这一生也就是这一次了。”

  王岳神色越发凝重,他不敢说多了解阳明公,但是他清楚,这些年来,王阳明一直关心着大明的发展,不只是学术上的,也包括社会的变革。

  比如越来越多的工厂,比如有轨马车,比如蒸汽水泵,乃至今天的火车,都让王阳明兴奋不已。

  他清楚感觉到,大明越来越好,越来越富强。这些东西甚至超出了他的想象。

  可是在兴奋之余,阳明公也注意到,大明朝已经越来越不一样了。

  他早年创立,这些年不断完善的学问,未必能真正解决问题。

  ……

  创立一门学说,比建立一个王朝还要困难多了,除了天时地利人和之外,还要自身的品行能力。

  只有一切结合起来,恰到好处,才能真正风行天下。

  把心学放在历史长河来看,正是成化之后,风气开化,弘治以来,商贾繁荣,原来的户籍制度,地域隔阂,士农工商划分……都受到了强烈冲击,传统以约束人们思想为宗旨的理学越来越不合时宜。

  在这个关头,阳明公推陈出新,举起了心学大旗,撕开了腐朽的理学桎梏……人们不必沉醉在虚无缥缈的天理纲常上,而应该关注自己的内心,遵从人欲,关心身边的东西。为善去恶……

  到了这一步,阳明公顺应潮流,自成一家,已经比肩孔孟,堪称当世圣贤。

  而到了晚年的时候,他亲赴兖州讲学,把民本主张,往前推了一大步。如果说在此之前,包括儒家在内,所有的学问,都是以服务帝王为目标,所谓致君尧舜,是站在统治者角度思考问题。

  那么经过了王阳明的讲学,加上之后不断发展,学问研究,已经变成了服务百姓。

  如此惊天剧变,当然不只是阳明公的功劳,相反,王岳做得更多,但是却不可否认,王阳明功在千古!

  如果仅仅是如此,阳明公最多也就是孔孟的程度吧!

  不过就在王岳的抽屉里,还躺着一封阳明公给他的长信,上面写的内容,才是让王岳非常吃惊的。

  “阳明公居然说,说……心学可用则用,能改则改,若是不合时宜,自当舍弃。不必拘泥门户之见,社稷江山,苍生百姓,国富民强,远胜心学万倍,守仁一生功过,更是无足轻重。”

  看完这些内容,朱厚熜嘴巴张得老大。

  以王阳明的心胸,看开福祸荣辱,并不稀奇,就算看淡生死,也在情理之中……唯独这一点让他想不通,阳明公怎么会告诉王岳,可以废掉心学呢?

  这可是他的心血所在,毕生思考总结,凝成一个个文字,好容易传流天下,得到万众敬仰,门徒无数,弟子遍布天下。

  心学之盛,王阳明名气之大,简直让朱厚熜都嫉妒。

  这又是为什么啊?

  “陛下,其实这些年,我跟阳明公就探讨过,心学强调心外无物,后来又偏重民生。但是随着城市人口越来越多,工厂遍地,商贾繁荣。阳明公多次跟我讲,现在早已不是士农工商,四民安居乐业,天下太平的时候。”

  “在这个时候,人性之恶,不断放大,若仅仅是从心出发,会出现太多的弊病。而光是百姓日用即道,又太空泛,难以落实下去,”

  王岳缓缓讲着,“阳明公以为,心学远远没有到完美的地步,若是后人奉行心学,如同理学一般。那他就是误人子弟,甚至坏了国事。”

  朱厚熜略微沉吟,便用力颔首,“阳明公果然厉害,那他有什么解法吗?”

  “有!”王岳道:“这也算是臣和阳明公讨论的结果,我们以为,应该立法,以严明的法度,约束人心。我本以为阳明公会想着怎么完善心学,却没有料到,他竟然说,可以放弃心学,这可是他的心血结晶啊!”

  王岳和朱厚熜相对默然,朱载基深深吸气,感叹道:“父皇,师父,或许这就是阳明公的不同凡响吧!”

  朱厚熜沉吟道:“建立心学,阳明公堪称半圣,而舍弃心学,阳明公便是当世圣贤。朕……五体投地,王阳明可为士人师,为皇帝师,为天下师!”

  “追赠阳明公太师衔,进爵国公……不,追封王爵,建庙祭祀。”

  朱厚熜拿出了最高规格,就连大明开国第一功臣徐达,都没有这个待遇。

  只不过王岳觉得,这未必是阳明公的心愿。

  “陛下,且慢下旨,暂且让臣去应天,去处理阳明公的丧事。”

  朱厚熜没有迟疑,立刻点头。

  这一刻,终于看出了差别,杨一清生前的官职,比王阳明还高,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出将入相超过一甲子。

  可是他死了,也就死了,引起的动静太小了,甚至都没有什么察觉。

  但是阳明公走了,何止是江南,整个天下都震动了,心学门人遍及天下,阳明门徒,三教九流,绝不是空话。

  就连街边的贩夫走卒,普通的茶摊酒馆,在听说阳明公去世,都会驻足片刻,深深叹息,许多掌柜,提前关门闭户,歇业半天。

  忙碌太久了,一年到头,都没有休息,哪怕过年的那几天,也被一大堆的繁文缛节占据着,又是准备吃的,又是祭祀先人,又是拜访亲朋……看起来十分忙碌,但是这颗心却是空落落的。

  人终究不是牛马啊!

  太多的人,都陷入了思索,阳明公走了,对于每个人来说,究竟该怎么活着?

  就在一片沉寂之中,首辅王岳,赶到了应天,拿到了阳明公的一份遗书。这不是什么死前遗嘱,而是阳明公早就准备好的。

  “焚我身躯,葬我大海。”

  王岳捏着遗嘱,眼中的泪终于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