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旋照峰的农家小屋中,含元子对赵黍说道。
对于含元子的诙谐性情,赵黍早已熟悉,于是言道:“那我先听坏消息。”
“我并未找到真元玉府,也感应不到洞天门户的去向。”含元子言道。
赵黍未露遗憾之色,言道:“按照千机阁典籍所载,真元玉府的门户在六十年前就经过遁甲山一带,千机灵矩也是早就有所感应,所以在天夏末年策动衡律城去往遁甲山。可见真元玉府循行暗藏规律,并非不可把握。”
“我也是这么看的。”含元子解释说:“可是我闭关之时,用三衡律仪推演气数,却找不到蛛丝马迹。仿佛先前洞天门户的出现,如同水中游鱼偶尔浮出水面,如今再度潜入水中,让人无法捉摸。”
赵硕问道:“过去长久岁月,真元玉府循行天地之间,难道上景宗前人毫无察觉吗?”
含元子笑了:“察觉?天地之间气数无时无刻不在运转变化,宛如汪洋波涛起伏不定,洞天门户临近一地引起的变化,若非早有预料、刻意探查,说实话,谁都没法确保那是一处洞天门户。你是不是将我们看得太高明了?就算是上景宗,也不可能洞察世间一切吉凶变化。”
“是我失礼了。”赵黍拱手致歉,自己让人家帮忙,本就不能苛求太多。
“只能说,开辟真元玉府的那位仙家太过高明了,我是自认难以企及。”含元子直言道:“而遁甲山能够摸索出洞天循行规律,提前来到遁甲山,我怀疑与它是天外来物有关。有些事情,我等凡夫俗子身在山林之中,受一叶障目,反倒看不清楚。”
“所以前辈觉得,真元玉府跟天外物类有关?”赵黍问道。
“看你怎么领会了。”含元子转而言道:“这就要提到那个好消息了——我确实发现天外邪神插手尘世的痕迹。”
“就是西陲犬戎崇拜的那位狼神?”赵黍连忙问道。
含元子点头说:“我怀疑,西陲犬戎很可能就是狼神之力侵染凡人,肉身形体妖变而成。只是遭受篡变的不光是肉身,还包括心智神魂,对狼神的信奉崇拜被直接印入魂魄,代代延续。”
“这位狼神是怎么做到的?”赵黍不解。
“你问反了,天外神祇降赐神力,将凡间生灵侵染成自身眷属,这种事并不稀奇。九黎国那些非人形貌的蛮族,就是妖神法力侵染所致。”含元子言道:“或者如仙家下界传法,指点凡人修炼成仙,这两者在我看来也差不太多。只不过凡人修仙是自主自力,肉身妖变则是受外力所侵。”
赵黍一时无言,含元子看待事物的眼界与自己大不相同。
“按照常理,那位狼神降赐神力、染化凡人为眷属,本就无可阻挡,但为何天夏末年才有犬戎出没西陲流沙之地呢?”含元子又问道。…
赵黍一念即明:“天夏末年纲纪法度已见动摇之兆,尤其是偏远边陲之地,纲纪不覆,狼神因此能够趁隙而作。”
“所以说,天夏朝赞礼官所设的纲纪法度还是有用的。”含元子说:“如同天罗地网之法,可以是对内的连天铁障、镇压妖邪,也可以是对外的封山召云,抵挡进犯侵扰。”
赵黍颇感意外,轻抚眉额道:“这些事,并未见于前人记述。”
“因为我也是猜的。”含元子笑着说:“不过我觉得,赞礼官不一定真就是为了抵挡天外邪神而专设纲纪法度,有些事或许就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即便是仙道高人,对于天外之事所知亦不多,或有察觉,但并非所有天外来客都是要染化众生的邪神,自然不会过于关心。”
“上景宗如何看待那位狼神?”赵黍问道。
“染化众生、篡变魂魄,无非妖邪而已,那便行诛邪之举。可心胸再大,也要量力而行。”含元子干脆言道:“不过这位狼神并未亲身下界,我只是感应到他降下神力的些许痕迹,远渡重天来到昆仑洲。除了瑶池国的犬戎,其他地方应该也有狼神眷属。”
“我过去就见到不少。”赵黍提及自己从成阳县到九黎国见到的妖变之人。
“这就是了。”含元子听完后一拍大腿:“那位狼神撒下众多眷属,这是打定心思要来昆仑洲啊。”
“可是如今纲纪法度尽数瓦解,为何狼神仍然不见动作?”赵黍又问。
含元子笑道:“我之前也问了这事,虽说知道的人不多,但估计是狼神与青崖真君斗法,绝非毫发无损,说不定此刻正躲在某处舔伤口呢。”
“问?不知前辈是找谁询问?”赵黍好奇道。
含元子抬手指天:“三衡律仪有一项妙用,类似科仪法事的焚表上奏。至于仙家是否回应,就看我上景宗的面子够不够大了。”
赵黍微讶道:“前辈这是直接向天上仙家询问?”
“差不多吧。”含元子说:“不过你可别以为我什么都能问到,得道仙家可不是街巷邻里能随便攀扯,任何一句话都可能引起难以预料的变数。而且我要是狼神,也不会轻易泄露自己的踪迹。”
“以我的修为境界,谈这些还是太遥远了。”赵黍摇头:“连青崖真君都不敌殒落,我就不必费心多想了。有上景宗鼎立于世,可保昆仑洲众生无虞。”
“别!”含元子连忙说:“你这就急着拉我们下水了?”
“狼神意欲染指众生,难道上景宗要视而不见?”赵黍微笑说:“钱少白日前代左相大人传话,要我前往帝下都,商议赞礼官传承一事,这不就是希望重设纲纪法度么?前辈难道全然不知?”
“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嘛。”含元子一脸无辜地摆手。
“前辈如此,倒是让我不知该怎做了。”赵黍说:“或许我该就此逃走,躲到深山老林中一心清修,不再过问这尘俗之事。”…
“此刻你就在深山老林中。”含元子言道:“而且你并非是那种能舍下尘俗勾牵之人,不然你也不会想着报仇雪恨。”
“舍弃尘俗就不能报仇了?”赵黍笑问。
含元子神色难得严肃:“你自称是为地肺山一役报仇,心中所想却未必如此。你不是怨恨某人,而是意图追溯因由,想要扭转当今这个混乱世道。乱世不改,仙家涉世、邪神蠢动这种事便难有止歇。”
被点破心思的赵黍不得不承认道:“没错,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谁都不知道。”含元子目光真诚:“事情总是一步步摸索着来的,坐守山中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且去做。”
赵黍问道:“前辈就不担心我重蹈覆辙?”
“确实有几分担心,我大师兄玄图公还极力反对,他觉得像现在这样把你留在天城山还不够,就算不杀,也要囚禁起来。”含元子叹气说:“你也别怪他,大师兄早年有一个很喜欢的徒弟死在张端景手上。”
赵黍脸色凝重:“玄图公没有直接来杀我,足见开明坦荡。只是五国并立的乱世不改,如此等仇怨将连绵不休,人人深陷其中,谁也不得解脱。”
“既然明白此事,那你就多多出力吧。”含元子说:“我已经让四仙公留在山中,对外名义是闭关合修,这样你到何轻尘那里办事,就不用担心受太大阻碍。”
“如今时局,前辈让四仙公留守山中,是否不妥?”赵黍问道。
“上景宗涉世太深了,终究不是好事。”含元子解释道:“说到底,我们就是一伙修仙之人,哪里懂什么国家大事呢?太多人借着我们的名义妄行无端,给上景宗招致各方嫉恨……我可不想步崇玄馆后尘,还不如及早抽身,退守清静为上。”
赵黍言道:“四仙公率上景宗大举涉世近百年,这个‘趁早’好像来得晚一些。”
含元子挠挠头:“那我也没办法啊,谁叫山下还乱着呢?尤其是玄矩打过来那阵子,连帝下都丢了,我也没法让他们抛下有熊国回山啊?后来五国之间打得头破血流,晚辈弟子死伤惨重,一个个都是满腔恨火,你说我能泼冷水吗?”
“那为何偏偏是现在?”赵黍又问。
“首先是旭日神教这桩事,牵连了好几个门派。”含元子说:“像燕然山、飞甲门这些,虽然被神教渗透蛊惑,但他们未必就对复兴天夏朝怀有什么长远志向,就是无法忍受我们上景宗骄横跋扈,意图奋起一搏。”
“上景宗骄横跋扈?此言太过了吧?”赵黍怎么都不觉得上景宗会与骄横跋扈联系起来。
“何轻尘做事的手段你也见识过了。”含元子言道:“而我们上景宗早年广收徒众,有许多出身卿贵的俗家弟子。你跟崇玄馆的仙系血胤打过交道,应该清楚这些人是什么德行。”…
“树大有枯枝,这不奇怪。”赵黍说:“广收滥传的确会召聚败坏之徒,按门规道诫施以惩罚就好。”
“有没有可能,有一样东西叫做国家法度?”含元子笑问:“上景宗凌驾国家之上,长此以往,败坏法度,宗门风气随之受染,未来传承也将因此断绝。我身为掌门,不得不考虑这些事。”
赵黍觉得,如今上景宗根本谈不上门风败坏,从含元子到四仙公,都不是崇玄馆众人可比。
只是在含元子眼中,问题不在于是否能做得更好,而是有熊国经历近百年岁月,也有种种积弊沉疴,必须行变法之事。
但是上景宗涉世近百年,与崇玄馆相似,几乎与有熊国纠缠一体,甚至上景宗本身就成为变法改制的最大阻碍。
含元子显然十分清楚这个情况,所以他凭借掌门权威,直接将四仙公留在天城山,杜绝众多朝堂卿贵假借上景宗与四仙公的名义抗逆变法。
“前辈,那左相何轻尘又该如何自处呢?重立法度、更易官制,这种事情失败了便是粉身碎骨。”
赵黍没想通,毫无疑问,何轻尘必然是主导变法之人,也只有含元子亲传弟子能够做到此事,但他居然率先对上景宗动刀,就算事情办成了,不也将自己置于孤立无援的处境么?
含元子平淡道:“成功了,他也是粉身碎骨。何轻尘他就没想过能够活着退隐。”
赵黍愕然无语,上景宗门人心志之坚超乎他的想象,自己反倒相形见绌了。
“真元玉府的动向,我会继续留意。”含元子宽慰:“但目前线索太少,你暂时不要着急。”
“多谢前辈出手相助。”赵黍明白,这也算是利益交换,自己以赞礼官传承协助何轻尘变法改制,上景宗帮自己寻觅真元玉府,这段日子相交下来,含元子和上景宗值得十足信任,赵黍不担心对方食言,
“至于那位天外狼神,目前还是以扫除眷属为主。”含元子言道:“这些狼神眷属可视为斥候哨探,除掉他们或能蒙蔽狼神耳目。”
“这种事仅凭我一人可做不到。”赵黍说。
“我也没让你一个人去做,何轻尘知道怎么处置。”含元子好像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枚玉扳指:“对了,这东西给你。”
“这是何物?”赵黍接过玉扳指,立刻感应到一丝微妙气韵。
“夏黄公炼制的乾坤扣,与真元锁有相似妙用,能够收纳外物。”含元子言道:“移山倾海是做不到了,也就装个几千斤吧。毕竟没有仙家境界,所能容纳终究有限。另外多提一句,此器无法收纳活物。”
“多谢上景宗相赠法宝。”赵黍躬身拜谢。
“毕竟是要你出力干活,没点好处可不行。”含元子又问:“不知你这段日子在天城山,对本门仙法领悟了多少?”
赵黍言道:“上景三光妙法博大精深,我也只是稍窥一角,不敢轻言领悟。何况我所学驳杂,只怕辜负了前辈好意。”
“我没所谓,反正那些漫山遍野的石刻壁画就是给人看的。”含元子摊手道:“其实以你如今修为,放眼天下也没多少人比你高明了,修炼至此,师长已无可指点,更多是要靠自身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