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心口不相对(1 / 1)

昆仑一黍 无色定 4252 字 1个月前

赵黍听到罗希贤的质问,一下子也无言以对。他知道星落郡境况不容易,但没想到匪乱过后,民生远比自己所想要艰难。

“为了安顿这些流民,我挨了多少骂?”罗希贤不掩怒意:“朝中有小人上书参劾,说我‘招辑流亡、邀惑民心、阴怀反意’!今天居然还要被你苛责,说什么耕牛不够。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带着衙役,把这帮流民尽数赶走,省得招惹一堆骂名!”

赵黍闻言沉默良久,直到罗希贤把怒火泄尽,才开口说:“是我失于计较了,你也不容易。”

罗希贤冷哼一声:“我用不着安慰!”

“我这不是安慰。”赵黍望向田地中农人耕耘:“别人说我位高权重,削豪强、杀纨绔,凡所过处鬼神退避,看似风光无两。但我今日才明白,自己依旧盲目无知。

我能杀人,也能把作祟妖邪统统消灭干净,却未必懂得如何料理国计民生。落到实处的诸多繁难,我也不曾经历过,换做是我,恐怕早已弄得乌烟瘴气。”

罗希贤本想大加斥责,可没想到赵黍主动服软,弄得他不好继续发作。

“真是奇怪啊。”赵黍感慨万分:“当年你我二人,明明是你擅长杀伐,我精通文书。怎么今日却颠倒过来,我成了逞凶行暴之人,而你专心治理一方,安顿百姓。”

罗希贤听到这话,原本皱起的眉头也松开了,他发现赵黍并不如自己所想那般意气风发。

“你如今是贞明侯了,开坛巡境、削平群豪,我哪里比得过?”罗希贤澹澹一句。

“等事情落到自己头上,就没有什么值得夸耀了。”赵黍仰天长叹,心中苦闷非常,如今自己看似炙手可热,却也是置身险境,而且现况容不得他急流勇退。

这话让罗希贤也生出一丝感同身受,以前他觉得自己能够主政一方,未来肯定飞黄腾达。可是真到了自己曾奋战过的星落郡,才明白处理地方上的民生政务是何等枯燥艰难。

罗希贤修炼剑术,讲究破阵杀敌一往无前,遇敌逢难更要迎头直上。

可是主政一方并非是靠剑术锋芒取胜,甚至谈不上胜败之分,只有无穷无尽的桉牍劳碌,各种利益纠葛盘根错节,罗希贤的剑术胆魄毫无用武之地,这让他一度感到无比焦躁。

原本罗希贤打算请辞,哪怕让他到边关做一个斥候小校,也好过埋在文书堆里耗费性命。

但父亲不准罗希贤辞官,而且当他听说赵黍获封贞明侯,心中就不由得生出几分嫉恨,于是暗暗发誓,一定要在任上做出显赫功绩,将赵黍这种“幸进小人”压下去。

奈何赵黍风头日劲,备受朝野瞩目,罗希贤身为边地郡守,一心任事,让星落郡欣欣向荣、重振民生,反而默默无闻,这令他心中恼恨更盛。

罗希贤不明白,他已经竭尽全力了,加上辛舜英从旁辅助,他自信换其他人来,未必能够办得更好,可仍旧不受重视。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赵黍忽然说道:“有时我也不免在想,究竟是杀人容易,还是活人容易?如今想来,还是杀人容易,尤其对于我来说,有无数种把人弄死的办法,可是要让百姓安居乐业、长保生计,我其实没有太大能耐。

百姓疾苦放在嘴边说说,

拿来抨击他人过过嘴瘾,那也是再容易不过。但想济溺扶困,则是要无比细致与繁琐的功夫,容不得半点自以为是、一厢情愿。而且这种事,仓促间未能见功生效,难免要受人诟病。”

罗希贤若有所思,赵黍则问了一件不相干的事:“你有多久没拔剑了?”

罗希贤微微一怔,抬手摸了摸腰间佩剑,有些茫然地说:“我、我不记得了。”

赵黍言道:“剑术首重藏锋,生杀之利,当以虚心纳物容之。世事有间,锋芒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方可游刃有余。”

“游刃有余、游刃有余……”罗希贤喃喃自语,心神一时恍忽。

“大人、郡守大人!”麾下差役连声呼唤,才让罗希贤回过神来,他放眼望去,天色已近黄昏,赵黍等人车马早已不见。

“赵黍呢?”罗希贤连忙问道。

差役回答:“贞明侯早已离开,他临走前说,郡守大人正逢修炼悟道的关头,让我们不准打扰。”

罗希贤表情复杂,抬手拔出佩剑,剑气潜藏不发,跟过去一出鞘便堂皇激烈截然不同。

“我们要去追回贞明侯吗?”差役问。

罗希贤深吸一口气,收剑入鞘,立刻做出决定:“不必,他有他的路要走,我有我的事要做。”

……

“没看出来,你也懂剑术?”

马车之中,姜茹好奇询问起来。她见赵黍几句话就让罗希贤遁入虚静,这种一言启悟他人的本事,在姜茹印象里仅有两人能做到,一个是梁韬,另一个就是赵黍。

梁韬是在世仙家,境界高绝,居高俯下,一言点破别人修炼关窍,这并不稀奇。可赵黍则不同,他不通琴乐,却能指点鹭忘机,不懂剑术,也可以点化罗希贤。

“剑术我的确会一点点,还是在修炼《九天紫文丹章》时,通过感应将吏真形时学的。”赵黍言道。

“我问的不是这个。”姜茹说:“我是不明白,罗希贤的修为也不比你差太多,为何你就能随意指点他?而且真要论剑术造诣,你显然是不如他的。”

“我要是说偶得灵思,你会信吗?”赵黍双臂叉抱胸前。

“随你怎么说吧。”姜茹微笑摇头:“我原本以为,你打算跟罗希贤老死不相往来了,为何还会主动指点他?”

“我看开了。”赵黍回答说:“没必要执着于过往恩怨,何况我跟罗希贤又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而且哪怕他是一个陌生人,能把星落郡治理得井井有条,也是值得称赞。”

姜茹提醒说:“我只是担心他不会领情,反倒将你的好意看作是戏弄。”

“我指点罗希贤,本就不曾指望对方还以好意。”赵黍说:“其实你说得没错,老死不相往来,或许才更好。仙家独立无偶,彼此相忘于江湖,何必强求同心同志?”

赵黍轻轻一叹,却见姜茹表情古怪地望着自己,于是问道:“怎么了?”

“我觉得你这人心口不一。”姜茹说:“你心里肯定是存了匡扶世道、济人利物的想法,否则不会这么用心办事。但你嘴上却说着仙家逍遥、相忘江湖的话,你自己不觉得矛盾么?”

赵黍一时无言,灵箫暗道:“你此刻迷惘,便如梁韬之镜照。”

听到这话,赵黍忽然发笑,姜茹问:“你笑什么?”

“被人点破修炼上的关窍,难道不该笑?”赵黍放声而笑。

姜茹翻了个白眼:“你有空指点别人,不如先管管那群田鼠,别让他们成天追着我问东问西。”

“那是旱獭,不是田鼠啦!”赵黍捧腹大笑,拜别衡壁公后,赵黍便带上那群獭妖,每当有空便指点他们修炼,但不会让他们在凡人面前暴露形迹。

“我当然清楚!”姜茹故作狰狞面容:“也不知道他们哪来的胆量,我要是变回原身,吃的就是他们!”

……

梁韬抬手拨化,九天云台展开重重卷云,弥盖方圆,无边洞天清气流降而下。

而在卷云阵中,魁伟壮硕远胜常人的梁豹站定不动,披挂一身厚重扎甲,宛如铁塔,只露出一双眼睛。

梁韬并指虚书数笔,就见云气渗入甲片缝隙,游走片刻,好似解开重重锁扣,梁豹身上甲胃才被一件件卸下。甲胃每个部位都异常沉重,绝非凡人身躯能够承载。

将军解甲,露出的并非雄健体魄,而是大片溃烂伤口、裹血脓疮,还能看见肉芽隐隐作动,触目惊心。梁豹甲胃之下的这副形体,已经不能用伤痕累累来形容,哪怕就此倒卧在地,被说是一具腐烂尸体都没有人会怀疑。

就见梁韬取出一枚朱红灵丹,将其化为雾气,徐徐引入梁豹周身伤创之中。

药力入体,穿行百脉,梁豹身体不由自主颤抖起来,身上破溃流出一股股恶臭脓血,还有细小虫豸爬出。梁韬抬手虚摄,将其尽数收走,再运起真火彻底焚灭。

待得脓血流尽,梁韬书符印落,云篆烙入筋骨,使得残破溃烂的身躯放出丝丝光华,洗净内外。

“好了,如此便能暂时压制毒咒。”梁韬澹澹一句,轻轻勾指,甲胃重新套到梁豹身上,彷佛熔铸一体。

梁豹活动一下躯干四肢,瓮声瓮气道:“多谢大哥!”

“你我之间何必说谢。”梁韬一挥手,卷云散去,露出一件简朴静室。

梁豹言道:“我当年中了血尸虫流咒,本该血肉溃烂、百虫破体而亡,是大哥你以仙家法力,强行保住我的性命。只可惜我耽搁了大哥飞升成仙了。”

梁韬嗤笑出声:“你这话是看轻了我,还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就你这样还谈不上耽搁我飞升成仙。”

“让大哥笑话了。”梁豹也同样发笑,只可惜顿项兜鍪遮住脸上表情。

“血尸虫流咒,哼!”梁韬面露寒意:“这帮咒禁生当初打算以此法来对付我,试图坏我仙身。用心可谓十足歹毒,同样是天夏朝供奉术者,为何却跟赞礼官传人截然不同?”

梁豹问道:“大哥,你对赵黍的信任,是不是太过了?”

“过了么?”梁韬反问。

“你对少熙也不过如此了。”梁豹说:“我都要怀疑赵黍是不是大哥你的儿子。”

梁韬笑着摇头:“怎么你们一个个都往这里头去想?就不准我有个亲传弟子么?”

“大哥你真的打算把他当成传人吗?”梁豹问道:“我知道有些事不该多嘴,但要做你的传人,可不光是要看修为法力的。”

“你是不是想说,拒洪关的将士不打算效忠他?”梁韬直言点破。

“就算外面如何吹捧赵黍,我是不能信服的,拒洪关上下也不能信服。”梁豹言道:“他或许在科仪法事上有几分成就,但那不代表赵黍可以凌驾在上,对我们指手画脚。”

“他倒不会仗势凌人。”梁韬说。

“是么?”梁豹却言道:“我看王钟鼎的下场,可算不得多好。”

“王家的人找过你?”梁韬鹰眉轻挑。

梁豹干脆承认:“不错,他们说赵黍如今对付池阳王氏,就是要将崇玄馆羽翼逐一翦灭,最终要对付我们永嘉梁氏。但我没有理他们。”

“王家目光短浅、自取灭亡,一来觉得不用靠我,总是存了另开门户的心思,二来看不清国家大势,混到今日这种地步,也辜负了前人余荫。”梁韬摇头:“王宗然之后,池阳王氏便无能人了。”

“也不尽然。”梁豹说:“其实跟少熙同辈的王九章,也算一时才俊。”

“王九章?有点印象。”梁韬略作思索:“他好像也死在了伏蜃谷?”

“不错。”梁豹点头。

梁韬问道:“当年伏蜃谷,uu看书你为什么会派赵子良去诱敌?”

“是他主动请缨。”梁豹直言道:“当年战况焦灼,众人疲惫不堪,只想坚守关城,不愿意出战跟有熊国拼杀。我答应给赵子良一支精骑,其他修士人手是他自己请来的,我也无暇顾及。”

梁韬沉吟:“也就是说,赵子良是自愿冒险?”

“不错,谁也没逼他。”梁豹问道:“赵子良就是赵黍父亲,大哥不担心他心怀仇怨么?”

“所以我在等,等他主动跟我说。”梁韬言道:“这是我试探他的最后一手,如果他能勘破,便是我真正的传人。”

“这会不会太冒险了?”梁豹不免心生顾虑:“他毕竟未曾亲历当年之事,若是连这种仇怨都能放下,他的野心到底有多大?”

“我可以用大明宝镜为赵黍重现当年伏蜃谷前后经过。”梁韬叹气:“至于他心思真伪,瞒不过我的。”

“要是他虚情假意,大哥你打算怎么办?”梁豹追问道。

梁韬眼中精光一闪:“那在我登坛飞升之日,便是他赵黍身死道消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