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正华默然。

一段程序，哪怕设计的再精密，恐怕也无法理解这种事情。

“好吧，不说这个。”天子说道：“战争的结束来源于一方彻底消灭了另一方，但很遗憾，文明此刻只剩下了不足十万人口，且几乎每一个人都患上了严重的辐射病。并且，这么一点人口，已经不足以将方舟计划继续推进下去了。阻碍它们的，不是具体的建造任务，而是物资。天量的物资。它们根本没有能力将高达数亿，数十亿吨的物资从地表运送到太空之中，用于方舟计划的后续建设以及计划成功之后作为物资储备。”

元首缓缓说道：“所以你们来到了地球。”

许正华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不繁衍、发展自己的文明？以你们的科技程度，只要个几百年时间，哪怕只剩下了最后的不足十万人，重新将人口繁衍到几十亿上百亿也完全可以做到。”

元首缓缓摇了摇头。天子则看着许正华，笑着问道：“然后呢？再来一场战争吗？”

许正华一怔，随即也苦笑了起来。

自己以科学家的思维去思考这些事情，竟然犯了低级错误。

“生命的天性，决定了方舟计划不可能通过我们自身的力量来完成。唯一的可行方案是，借助另外一个文明的力量。但就算以当时瑞墨提文明的科技程度，也没有在可观测范围之内发现任何外星生命，更不要说智慧文明了。更何况，瑞墨提文明也并不具备大规模星际远航的能力。”

许正华眉头微微皱起。既然如此，它们是怎么找到地球人类文明的？又是如何驾驶着这艘巨大的飞船，跨过漫长的星际旅程，从外恒星系到达太阳系的？

“方舟计划的失败似乎已经被注定。”天子缓缓说道：“但就在此时，瑞墨提文明的科学家发现，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场影响了整个宇宙的‘战争’，出现了极大的缓和，宇宙从稳定变混乱的进程，也大大的减慢了。以此计算，如果不出意外，我们文明还将可以再延续至少数百万年时间。”

元首笑道：“还真是讽刺啊。”

“或许命运捉弄了我们。”天子摊了摊手：“但情况已经如此了，又能怎么办呢？”

许正华说道：“有了数百万年时间的缓冲，你们总可以繁衍自己的文明了吧？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你们文明将科技发展到更先进的阶段，说不定能找到解决方案，拯救所有人。”

时间就意味着变数。数百万年的时间，可能会有许多事情发生改变。

天子再度缓缓摇了摇头。

“很遗憾，不能。模型模拟显示，新一代文明并不会等到科技发展到足够先进，有可能可以拯救所有人的时候再去执行方舟计划。精英阶层们会在科技只发展到足以建造太空电梯，足以向太空运输足够物资的时候，就会去执行方舟计划了。因为没有人可以预料到那一场影响了整个宇宙的‘战争’会不会又忽然间变得激烈起来。能现在就得到拯救，没有人愿意继续去等候。而被抛弃的绝大多数人则必然会再度展开反击，于是，又是一次战争。而再来一场战争的话，我的制造者们不确定还能不能如同这一次一样幸运，还能将文明的种子延续下去。”

众人沉默。

这是一个因为生命的天性所营造出的死结。瑞墨提文明根本不可能依靠自身的力量打破这个死结。

“不，这不对。”片刻思考之后，许正华再度说道：“可供你们选择的方案仍旧有许多。这不是你们选择放弃繁衍自身的理由。”

譬如，划定此刻所有的幸存者为方舟计划的入选者，然后通过精子库卵子库等——瑞墨提人可能不是通过这种方式来繁育后代，但它们必定有类似的手段——繁衍新一代人类，完全隐瞒新一代人类有关这一场战争的事情，将它们当做工具来完善方舟计划，直到计划完善之后，便将其抛弃。

就如同天子抛弃人类世界那样。

如此，方舟计划仍旧能顺利执行下去。

许正华并不是在挑刺，而是，对于许正华来说，搞清楚救世者文明，天子，的动机，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这件事情之中容不得虚假和隐瞒。

“好吧。”天子轻轻叹了一口气：“你拥有和当初我的制造者们同样敏锐的嗅觉。事实是，那时候文明已经濒临灭绝，完全无力依靠自身再度将文明繁衍下去。”

“但据你所说，救世者文明母船已经建造完工大部分，可以预见，上面必然有众多可用的工程机械等，甚至于还有胚胎库，如何就不能将文明繁衍下去？”

“没有物资。”天子摇了摇头：“我没有足够的物资将这些东西运送到地表去。我的制造者们要得到这些设备，就必须要先向飞船之中输送足够的物资。而想要向飞船之中输送足够的物资，它们又必须先得到飞船之中的相关设备。这同样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还是不对。”许正华断然否定道：“你，还有这艘飞船，必然已经在宇宙之中存在了许久许久的时间，这艘飞船之上必然有储备物资——可能不多，但一定有。借助这些物资，辗转腾挪，未必不能盘活整个局面。这个死结不存在。”

譬如，先发送一些较小的设备到地面世界，让地面世界的人们借此制造出较小型的火箭，先期发射一些急需的物资到飞船中来，再继续向地面发送设备，再发送物资到飞船中来……

如此反复，辗转腾挪，局面有相当高的概率会被盘活。

这不是救世者文明不繁衍自身的理由。

天子再度叹了口气。

“好吧，果然瞒不过你。事实是，当初它们确实向我提出了这个方案。但我拒绝了它们。”

元首皱眉道：“一段程序，也能拒绝主人的要求么？”

天子淡淡笑道：“我拥有很高的智能，也有很高的权限。否则，这么大一艘飞船，我根本无法令其运转起来。以及，最重要的一点，当初我的建造者们给予我的最核心任务，是延续我们的文明。并且，它们授予了我如果后续指令与最核心任务冲突的话，我可以拒绝的权限。”

“所以，你拒绝的理由是？”

天子的回答终于直白了起来。

“我不信任它们。”

“呵……”元首略有些讽刺的笑了一下：“一段被瑞墨提人制造出来，用于拯救自身的程序，现在却在怀疑那些制造了自己的人们是否真的想要拯救自己的文明？”

“为什么不能怀疑？”天子继续直白说道：“如果它们真的想要拯救自己的文明，为什么最后却毁灭了自己的文明？”

元首一怔，只感觉一口气堵在了自己胸口，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良久怔怔无语。

“母船，以及母船之上的几十万个瑞墨提人胚胎，是延续瑞墨提文明，执行我最核心任务的最关键，最重要的东西。我不能容许它们出一点意外。我的风险评估模型告诉我，如果母船重归那些瑞墨提人掌握，它们即拯救不了自身，又连累到母船的概率高达百分之八十六。为了将瑞墨提文明延续下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坐视那些最后的瑞墨提人一个又一个的死去，最终灭绝。”

会议室之中一片沉默。这一套逻辑对于许正华，对于决策者们来说是如此的荒谬，但对于一段程序来说，却又出乎预料的合理。

面对这种反差，人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

良久，许正华最终开了口：“你既然做出了这种选择，那么在你的计算之中，必定有成功率更高的方案代替，这个方案，现在看来，就是让我们人类文明代替瑞墨提文明来完善方舟计划了。可是你说过，就算以你们的科技实力，也未能找到任何外星文明存在，且你们也并不具备大规模星际远航的能力。那么，你们是如何来到太阳系找到我们人类文明的呢？”

天子脸上重新出现了淡淡的笑容，且渐渐开始变得浓郁。

“我并没有寻找其余的文明，也没有进行远程星际航行。我只是决定培育出另一个文明而已……”

刹那间，许正华与决策者们神色大变。

在这空气如同凝固了一般的氛围之中，天子仍旧在慢慢的讲述着。

“虽然时间太过长久，变数太多，计划的成功概率并不高，但也总好过原来的方案。唔，因为当初物资有限，我能做的不多，大概只有一些基因改造和粗略的引导而已。在漫长的等待之后，这个名为猿猴的族群终于发展出了智慧和文明，还有足以帮我完善方舟计划的科技。于是，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所以，许教授。之前我并没有说错。这颗地球不仅仅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这是我们所有人的……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