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羽奔到襄阳城下,一手抚须,一手挽缰,缓缓勒住了赤兔马。
赤兔马放慢了速度,小心的避开了进出城门的百姓,打着喷鼻,抖抖鬃毛,甩甩尾巴,脖颈处一片殷红,如血一般。
“好马!”一旁经过的一个年轻士子脱口而出。“这马莫不是传说中的汗血马?果然神骏。”
他身边的一个圆脸少女转头看了一眼,见关羽高大威猛,气势不凡,也不由得赞了一声。“好汉子,如此相貌,必非等闲之辈。”她忽然眼睛一亮,大声说道:“足下莫非是关羽关云长?”
关羽转头看了一眼那少女,忍不住笑了。“关某离开襄阳多年,想不到还有人记得我。”
“哈,当然记得,我曾在宛水边看你和甘大都督打过架。嘿,听说你为了旧情人,甘愿在陛下驾前做一个郎中,是真的吗?你的青龙偃月刀呢?我好想看看啊。”
关羽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眼睛一瞪,怒气勃发,一声厉喝涌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小娃娃,关某的刀岂是你想看就看的?快快让开,关某要进城。”
少女嘻嘻一笑。“刀都没了,你凶什么凶。”
周仓扛着新铸的青龙偃月刀,赶到关羽身边,正好听到少女的话,勃然大怒,将肩上的刀一横,摘下刀上的锦囊,露出雪亮的刀身。
“谁说无刀?谁家的孩子,尽敢在我家……大人面前出言不逊。”
那少女两眼发光,盯着青龙偃月刀,舍不得挪开半刻,试探着伸出手。“真是好刀,我能摸一摸吗?”
关羽哭笑不得,伸手拦住了眼睛瞪得溜圆的周仓。跟一个半大孩子发火,实在不是英雄所为。
“休要闲言,上前通报。”
周仓微怔,脸上露出难色,看看还不肯走的少女,又看看关羽,凑近了些,低声说道:“大人,这怕是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关羽蚕眉微挑,凤目微睁,瞥了周仓一眼,见周仓黑脸憋得发紫,用力挠着络腮胡须,吧唧着嘴,却不说话,心里不高兴,正欲发怒,却见城头有人大叫一声。
“来者可是关将军?”
关羽抬头一看,见城头一将,盔甲整齐,身体探出城垛,面目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他也没多想,向周仓使了一个眼色。
周仓会意,仰头大声应道:“正是我家大人,不知将军是哪位?我家郎中奉诏前来,协理襄阳军务。”
“哈!”城头的将领大叫一声:“那可太好了。请稍等,我这就来。”说着,消失在城头,不一会儿,就从城门里奔了出来,快步走到关羽面前,拱手施礼。“将军,别来无恙。”见关羽一脸茫然,又笑道:“在下徐商,徐都督的司马,奉都督之命,留镇襄阳。”
听到徐商二字,关羽想起来了。他点点头,随即又觉得不妥,连忙翻身下马,与徐商见礼。“原来是徐司马,你看我,真是糊涂了。徐司马,近来可好?家父在襄阳时多承你照看,这次来之前,他还托我向你问候。”
徐商诧异地看看关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以前的关羽可不是这么客气的人。即使他曾照顾过关毅,那也是受徐晃之命,关羽感谢徐晃就可以了,大可不必向他致谢。
听人说关羽兵败投降之后,性情有所转变,看来是真的。眼前的关羽不再是新磨的宝刀,锐气逼人,有几分温润君子的意思了。
只是不知道陛下派他来襄阳又是什么意思。
徐商心中狐疑,却也不好多问,引关羽入城。那少女站在一旁,犹自不肯离去,眼巴巴地看着周仓肩上的青龙偃月刀。关羽看得真切,本不想理她,却被她娇憨天真的神情打动,一如当年的杜夫人,忍不住笑了一声,对周仓使了个眼色。
周仓开始没反应过来,随即惊得目瞪口呆,下巴险些掉在地上。关羽瞪了他一眼,跟着徐商入城,不再看周仓一眼。周仓无奈,只是来到少女面前,将刀拄在地上,往前一伸。
“喏。”
少女大喜,小心翼翼的摸了一下刀杆,又踮起脚尖,伸手去摸刀身上的青龙纹饰。手触到冰凉的刀身,她忍不住笑出声来,转身向已经远去的关羽扬扬手,大声叫道:“多谢关将军。”
关羽听得真切,却没有回头,徐商笑道:“想不到将军这样的英雄,居然有如此心思,令人赞叹。令尊说得对,将军虽身如猛虎,性如烈火,心思却自有一份柔软,是性情中人。”
关羽被说得不好意思,连忙谦虚了几句,心里却想起妻子杜夫人的话来。你敬人,人自敬你,果然是有道理的。他以前与徐商见面,徐商虽然客气,却从来没有说过如此亲近的话。
两人进了衙城,徐商请关羽上座。若换了从前,便是徐商不请,关羽也会坐主席,毕竟他是奉诏前来代理军务的。可是经过刚才一番交流,他与徐商亲近了几分,再加上一路走过来,不管是大城的街市还是衙城内的军务都井井有条,显然徐商还是有些能力的,襄阳城在他的治理之下很安定。即使他不来,也不会有崩溃的可能。
对有能力的人,他还是客气的。更何况徐商还是徐晃的得力部下,他就算不给徐商面子,也要给徐晃几分面子。
关羽拱拱手。“公明不在城中,司马便是城中之主。某虽奉诏而来,却非取代公明,更不是取代司马,岂能坐主席。”说着,从怀中取出诏书,双手递给徐商。
看到诏书,徐商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接了,看了一遍,这才明白关羽的来意。心里虽然有些不自在,脸上却没有太大的变化。“既是奉诏,那将军就更应该坐主席了。将军若有什么疑问,不妨直言,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关羽抚着胡须,打量着徐商。徐商神情中的细微变化全落在他的眼中,徐商的心情,他也大致猜得到。在来的路上,杜夫人已经和他讨论过这个问题。如果不是在宛城遇到了卢夫人,杜夫人是打算送他到襄阳上任的。
“司马,我的确有几个问题,想请司马解惑。”
“将军请讲。”
关羽也没客气,提了几个问题。这不仅是他的疑问,也是天子和军师处、军情处的疑问。黄忠、徐晃都是稳重之人,这次这么草率的进兵巴中,实在令人意外。究竟是一时轻敌,还是另有考虑,这一点必须搞清楚。天子不轻易干涉前线将领的指挥,却也不能放任自由,该了解的还得了解。
关羽的问题都与巴郡有关。首先是巴郡的形势。徐晃在汉中作战多年,对汉中的情况应该很了解,他对巴郡的情况了解多少?徐晃一直在前线,并负责斥候营,黄忠部收集的情报大多来自徐晃和他的部下。
关羽的话虽然问得客气,可是有诏书在前,徐商不敢糊弄,老老实实地说道,徐晃这几年一直在收集巴中的情报,主要来源有两个:一是俘虏,二是来往于巴中的商人,但收获都不大。俘虏提供的信息也比较混乱,真伪掺杂。商人则数量有限,提供的信息不够全面。
总体来说,翻越大巴山的那条古道很复杂,复杂到没有人能说清楚,互相矛盾的说法比比皆是。
就徐商了解的情况,他不觉得徐晃等人进入巴郡有多少把握。只不过他也没把话说死,毕竟襄阳不是前线,徐晃也未必会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他。
然后,关羽又问到了襄阳的物资储备,以及现有兵力。如果前线需要增援,能不能立刻出发?
徐商很惊讶。他觉得不可思议,黄忠等人是进攻巴郡,又不是进攻南郑,唯一的麻烦就是路不太好走,根本不会遇到强敌,何须增援?就算是路不好,也拦不住这些在汉中作战多年的将士,走山路,他们丝毫不逊色地那些蛮夷。
对关羽说的曹操,徐商很不以为然。曹操哪会用兵,他有什么提得上嘴的战绩?也就欺负欺负宋建那样的白痴罢了。至于不久之前的韩遂,根本就是意外,并非曹操的能力。
关羽听了,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他知道天子最大的担心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是巴郡的地形,二是曹操。对于前者,他很理解。对于后者,他虽不像徐商这样轻敌,却也没觉得曹操有什么可怕的。
曹操批注的兵法是不错,但也仅仅是不错而已。能注兵法的人多了,却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名将。以曹操以往的战绩而言,他似乎还不足以对黄忠、徐晃等人形成威胁。
不过他还是接受了天子的安排。毕竟这么多年来,天子的判断一向是准确的,尤其是识人辨材。既然他这么重视曹操,那曹操必然有过人之处,小心点总没错。
关羽和徐商商量,为防万一,襄阳要立刻开始做好增援的准备。
徐商虽然坚信黄忠、徐晃等人不会败,却还是接受了关羽的命令。有备无患,备而不用没关系,如果真要增援,却不能及时出发,不仅有抗诏之罪,还可能连累徐晃。
关羽没有住徐晃的主院,他住在关毅当年借居襄阳时的院子。这一点赢得了徐商的好感,也去除了徐商的担心,两人的配合还算默契。
各项工作井然有序的进行着,关羽将各项事务交给徐商处理,自己将大部分精力用来练兵。他从襄阳城现有的兵力中挑选了一些精锐,又持诏书,从南阳、南郡两郡征发了一些郡兵,组建了一支千人规模,以步卒和弓弩兵为主的队伍,进行强化训练。
那天在城门口如愿以偿的摸到了青龙偃月刀的少女再次出现在关羽面前。她是陪她的兄长来应征的,她是南郡宜城人,她的兄长叫马良,就是那天和她站在一起的年轻士子,今年刚刚二十出头,毕业于南阳讲武堂,是老祭酒尹端的得意门生。
关羽和马良聊了聊,对马良很满意,便让他在自己身边负责文书、参谋。
正月十六,卢夫人到达汝阳。
杜夫人将卢夫人安排在驿舍住下,自己回宫交差。
孙策正与军师处、军情处的参谋们议事。这半个多月的时间,他一直没闲着,消息不断从前线传来,不仅是汉中、关中,就连交州送来了消息。太史慈趁着冬季气温较低的机会,发起了冬季攻势,围攻羸娄,打算一举夺取交趾郡,将于禁、孟达赶出交州。
最近的战场都在千里之外,孙策除了从战略上进行评估之外,做不了太多的事。几个战场中,最没把握的还是汉中战场。得知杜夫人返回,他立刻召见。
杜夫人首先叙述了事情的经过,然后汇报了她向卢夫人打听来的消息。这一路上,她可没有荒废时间,除了与卢夫人拉近感情,了解她的斯望之外,最关心的就是巴郡的形势。
从她了解的情况来看,翻越大巴山的那条古道很复杂,复杂到连卢夫人自己都说不清楚。杜夫人有一种猜测,这条路可能不是一条路,而是很多条路,就像一张网,错综复杂。每个人都知道一点,但没有人知道全部情况,各说各话,这才导致了诸多分歧和讹误。
当然,不排除这里面有假情报。毕竟不是所有的巴郡人都是天师道众,以杜、朴七姓为首的豪强也有着自己的利益考虑,未必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所有的情况。这些人恰恰就是支持曹操、反抗吴军征讨的骨干。原因也很简单,他们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既有利益,希望借助巴山的复杂地形,拒吴军于门外,让他们能够继续割据一方,作威作福。
据卢夫人说,张鲁麾下的巴人将士中,绝大部分校尉级将领都与七姓有关联,或是支庶弟子,或是亲戚,如果要出事,这些人的嫌疑最大。卢夫人已经派王稚回去,并召云台山治头大祭酒赵升入军助阵,但他们只能影响普通的士卒,对与七姓有关的将领影响有限,那些人最终还是会听自家头领的。
孙策对杜夫人的工作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