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大将军高升为节度使,不但辟邀叶勒镇参军崔瀚为节度巡官,还邀请叶勒大都督曹勿烂赴龟疏共商边事,昨天一早携家人率亲卫启程了。
送走使君,王庆祥终于有了做镇将的感觉。
他既不想驻屯城也不想驻军城,干脆把城主府当作将军府,统揽叶勒镇的大小事务。
他不像安伏延那样需要避嫌,随行的吏员不够就地招募粟特文书,白佐尖不但送了好几个子侄来做行官,甚至摇身一变为他的幕僚。
白佐尖恨透了史羡宁,但跟史羡宁一样很认同韩平安之前对于粟特一族面临灭顶之灾的话,现在必须坚定地站在朝廷这边,如果摇摆不定将来真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办事也特别认真。
二人聊完城外那些村庄田赋和杂税的事,又说到了韩士枚父子。
“愿意在叶勒部安家落户的才要,不愿意在叶勒部落地生根的全打发回来,韩士枚究竟想做什么,难不成把本将军从龟疏带来的将士当成他韩家的私兵?”
“以在下之见,或许是个借口。”
王庆祥下意识问:“是何借口?”
“将军有所不知,曹都满叛乱之后他和安使君率兵去平乱,连李成邺后来都去坐镇了十几天,期间把叶勒部的粮草搜刮一空。现在多出五百守捉郎,再加上安使君给的一百亲卫,他哪有那么多粮饷。”
“差点忘了,说起来我们还占了他的大便宜,屯城和军城粮仓里的存粮,有一些好像就是从叶勒部缴获的。”
“而且羁縻大都督府和羁縻州也无需支度官军的粮饷。”
“既然这样,那他能养多少兵就让他养多少兵吧,他养不起的本将军照单全收。”
“将军仁厚。”
“不管怎么说也是同僚。”
王庆祥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在想林使君正在被押往长安问罪的路上,他韩士枚这辈子估计别想再翻身。
要是韩士枚受到牵连,突然有一天长安降诏让处死,到时候还真有些下不了手……
白佐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接着道:“曹勿烂被安使君带走了,现在叶勒部是韩三郎说了算。他居然打算发卖大都督府,王将军,你说这事怎么办。”
“他疯了,大都督府是他想发卖便能发卖的吗?”
“那娃本就是个疯子,不然能把曹都满叛乱的隐情查得明明白白?尤其大祭司那件事,就算是安使君也不敢轻易下那个手。”
王庆祥熬了这么多年总算熬出头,相比搬进城主府他其实更想搬进大都督府,只是担心会有人说僭越,并且安伏延刚走,没敢轻易往里搬。
他实在不想看着大都督府被人买走,沉吟道:“估计是穷疯了。”
“将军,韩三郎现在既是曹勿烂的女婿,也是叶勒大都督府的长史,连大都督之印都在他手里,他非要发卖我们还真不好说什么。”
“他要是想卖叶勒城,难不成我们也让他卖!”
“叶勒城他自然是不会乱卖的。”白佐尖早看出眼前这位想住大宅子,立马话锋一转:“其实他想发卖也不是什么坏事。”
“此话怎讲。”王庆祥下意识问。
“不卖那是大都督府,就算他爹做监军的时候也只能住内宅,既不敢从正门进出,也不敢在正堂办理公务。他真要是卖出去,那就不再是大都督府了,只是一个大点的院子。”
“有道理,只是不知道他想卖多少钱。”
“他不要钱,只要粮。”
“他想要多少粮?”
“五十万斗。”
“这么多,他怎么不去抢!”
“王将军,五十万斗粮确实不少,但大都督府是几代叶勒王建起来的,不知耗费了多少民脂民膏,仔细算算他开价真不算高。”
“那是几代叶勒王建的,又不是他建的。”
“可现在叶勒部他说了算,况且他可以漫天要价,咱们一样可以坐地还钱。”
白佐尖知道眼前这位将军喜欢排场,作为幕僚当然要想办法成全,趁热打铁地说:“宅院虽是死的,将军过几年高升了肯定带不走,但可以像韩三郎这样发卖啊。叶勒城人满为患,寸土寸金,想置块地都不容易,何况那么大一个宅院,一定会有人愿意买的。”
韩三郎都知道帮他爹把洛州老家的亲人接过来,王庆祥一样担心家人,也派亲信回去接了。
等接过来之后,上上下下几十口,算上奴婢上百人,没个大宅院住不下。
何况好不容易做上镇将,最迟明年,安使君就会按惯例奏授他为大将军。既然很快就是大将军,自然要有大将军的体面。
王庆祥是真心动了,但想想还是摇摇头:“就算能砍一半那也是二十五万斗粮啊,本将军为官清廉,爱兵如子,哪有怎么多粮。”
“将军没有,但屯城军城有啊。等秋粮都收上来,粮仓都堆不下,与其让那些粮在仓里发霉,不如拿出来周转。”
白佐尖倒不是蛊惑他贪没,而是从长安的六部到各州县衙门,都有一笔钱粮专门用于放贷,赚取的利息用于各级官员吃饭喝花酒等开销,有些官署甚至有官员专门管这些事。
叶勒镇不同于白沙守捉城,兵大多是从关内来的,全要屯田。
再加上可以收商税和城外的那些村庄的赋税,饷虽没多少,但粮足够维持一年,完全可以拆东墙补西墙。大不了快卸任时把大都督府卖掉,用卖出的钱买粮把这亏空补上。
王庆祥越想越有道理,顿时脸色一正:“本将军倒不是贪图享乐,只是看着白沙守捉城粮饷吃紧着急。可我叶勒镇与他们又互不隶属,明面上不方便接济,只能出此下策。”
挪用军粮居然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真够不要脸的。
不过白佐尖很愿意与他这样的将军打交道,打心眼里觉得他比安伏延、韩士枚和没啥本事还盛气凌人的李成邺好相处,赶紧拱手道:“将军仁厚。”
“这事你去跟他们谈。”
“遵命。”
白佐尖微微一笑,接着道:“有件事差点忘了禀报,韩三郎正在办州学,还打算从我们叶勒城招孩童入学。”
王庆祥想了想,笑骂道:“应该是韩士枚的主意,读书人就喜欢这些虚名。”
“据说不用给先生束脩,还管饭食,城外那些村庄的不少百姓都想送孩童入学。”
“谁不想让娃识几个字,这是好事,本将军不能拦着。”
“那就让白沙城来的人去军城屯城张贴告示?”
“让他们去张贴吧,估计想去念书的娃不少。这事让你侄子张罗,等娃齐了,派几个兵送一下。”
………
州学开课的事,因为苏达素石率部来投延后到九月十五。
本以为苏达素石会带四百多个族人来,结果带来了八百多个,还帮着从他父汗那儿解救回来三百多个唐人。
为安置这些人,叶勒大都督府和白沙守捉城上上下下忙得焦头烂额。
钱崇厚刘三根原本对被发配到白沙城有些不甘心,但看到那些被突厥人当作奴隶使唤了十几年,一个个瘦骨嶙峋,一看到他们就搂着他们的双腿哭得泣不成声的关内同乡,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儿,对忙着安抚的韩平安不禁肃然起敬。
“老人家,蒲州老家你是回不去了,一是路途太远,你这身子经不起折腾。二来离家这么多年,回去也没个生计,就把这儿当家吧。我老家在洛州,不也一样要在这儿落地生根么。”
“谢长史收留,长史真是我等的再生父母……”
领头跪拜的是一个老府兵,被俘的时间最久,在那雪部整整做了十九年奴隶,瘦的只剩七八十斤。
韩平安心里一样不是滋味儿,轻轻将老人扶起,凝重地说:“老人家别再跪拜了,再跪拜就是打我们这些大唐文官武将的脸。让你们流落他乡这么多年,吃那么多苦,遭那么多罪,可见我安西将士无能啊。”
“可不敢这么说,是小的无能,小的早应该战死沙场,小的不该给大唐丢脸……”
“就算被俘也是我大唐的英雄!”
韩平安轻轻拍着老人家的手,转身看向正默不作声的钱崇厚等人:“有人为大唐出生入死,颠沛流离,沦落他乡。
也有人想回老家,不愿意在这儿守。可要是都回关内老家,流落在葱岭西边的同胞怎么办?”
“卑职该死,恳请长史责罚。”
钱崇厚臊的无地自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刘三根是个暴脾气,想到这些归来的同乡说还有很多人被当作奴隶卖去了更远的地方,急切地说:“恳请长史让我等杀过去,把流落在外的将士救回来!”
韩平安紧盯着他问:“你们这点人能杀多远,又能救回几个?”
刘三根愣住了。
“送死的事我不会让你们去做,流落在大食的同胞一样要救,但要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守住白沙城,守住叶勒,守住安西。不然我们身后的那些从关内来的兄弟姐妹,就会被人家虏去做奴隶。”
“诺!”
“军城屯城的那些士卒大多老了,我韩平安今年十五,你们的年纪也不算大,我是下定决心守在这儿的,不想看着人家满城尽白发、死不丢陌刀。你们呢,你们愿不愿与我一道守。”
“卑职誓死追随长史!”
“卑职愿意,卑职愿为长史效死!”
“好,记住你们的话。”
韩平安走过去将他们扶起,很认真很严肃地说:“但你们会老的,我一样会老,可无论我叶勒部还是安西都不能后继无人。赶紧娶妻生子吧,多生几个娃,这既是家事也是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