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俩小兔崽子,竟闯了这么大的祸!可是把你们常老师给害惨了!”
就在洪衍武盗书得手的同时,在南横街煤厂的主任办公室里,陈德元刚听完陈力泉描述完事情的大概过程就火气爆发,狠狠地给了儿子一个大耳贴子。
这一巴掌使陈力泉的左脸立刻肿了起来。而看着发怒的父亲,陈力泉虽然没有瑟瑟发抖,却也脸色灰败。
其实,陈德元很少对儿子下这种死手。而现在他之所以这么光火,完全是因为礼拜天的时候,常显璋才刚刚拜访过他,目的是为了他请教打结婚报告的手续,还给他送来了两包喜糖呢。现在闹出了这件事,别说这件事肯定要有变故,人能不能保住还不一定呢!
“洪衍武那小子呢?出这么大的事儿,他倒跑了!你快去把他给我找来!”
陈德元突然意识到洪衍武还未见踪迹,这下可更火了。在他心里,男孩子可以淘,可以闹,可以闯祸,但是绝对不能惹了事儿就一躲了之。要是打小就学会了玩“溜肩膀”,那长大了也得是个没出息的软蛋。所以这会儿,他可真生出也要替洪禄承臭揍洪衍武一顿的念头了。
“没……小武没跑,他说要把画报偷回来……”
听了儿子磕磕绊绊的回答,陈力泉这才算火气稍敛,他现在只关心一个问题。
“一准儿能偷着么?”
“差不离儿吧,小武说行应该就行……”
陈力泉对洪衍武很有信心,在他的心里,这个朋友一向神通广大。
不过,陈德元听了却还是陷入了沉思。不是他不愿意相信儿子的话,主要是这个问题牵涉重大,要是无法确定可就难办了。因为有那本书和没那本书,可完全是天壤之别!
现在这是什么时候?别说一旦沾上“苏修”,本身就够麻烦的了,要再加上个“流氓份子”,那简直都够判刑的过儿了。这么大的罪名,他能管吗?他敢管吗?他又管得了吗?
礼拜天的时候,他还劝过常显璋,要他赶紧把家里那些和苏联有关的东西赶紧处理掉呢。怎么竟然会出这种事儿呢……
见陈德元半晌都没言语,陈力泉误会了。他以为爸是想撒手不管了,结果一个忍不住,竟乍着胆子催促起来。
“爸,快去救常老师吧。祸是我们惹的,只要能把老师救出来,回头您打死我都成……”
倘若是其他人,要见儿子还敢这么放肆,肯定又是一大耳刮子上去。可陈德元听了这话,反倒因为陈力泉敢作敢当的态度有些心软了。
这甚至让他还多少感到有些欣慰,觉得自己的儿子虽然闯了祸,可毕竟还算是光明磊落,也愿意尽力弥补过错,至少在做人上倒是没给他这个老子丢人。
于是他也只瞪了儿子一眼,又骂了一句“臭小子,看完事以后老子怎么收拾你!”便出去召集人手了。
很快,便有两个三十多岁,胳膊带着红袖箍壮汉,手里拿着镐棒,跟随陈德元一起回到了屋里。陈力泉一看他可都认识,赶紧张口叫福海叔和大年叔。
原来,这俩人一个叫严福海,一个叫赵丰年,他们都是从祖辈上就和陈家打了几辈子交道的定兴老乡。在这个煤厂里,他们也一直只听陈德元一个人的命令,那完全可以说是陈德元最为贴心的老哥们了。
陈德元是这么打算的,如今事不宜迟,不管事情究竟还有没有圆转的余地,他都必须得赶去常显璋的家里看看。如果事不可为,那他也没有办法,总不能逆天行事。可如果事情他还能伸一把手,那他也会尽力而为。
但是这样一来,他也就不能带过多的人手同去。否则人多口杂,他要有徇私的地方,以后要被人传了出去也是麻烦。因此他也只能找这俩他最信得过的人来帮忙了。
虽然他们只有三个人,似乎人要少一些。可这两个人既是厂里“革委会”的重要骨干,也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横主儿。所以不论是讲身份还是真动手,他们都有绝对的把握,能压制住工宣队的那几块料。
就这样,陈德元只简单和旁人托付了一下工作上的事,便带着两个帮手和儿子一起出了煤厂。却不想才刚出大门,他们竟又遇到了匆匆赶来的班主任。
就凭班主任那一脸的悲切和焦虑,陈德元哪还能不明白她的来意?他也不等她说话,便直接招呼她同去常显璋家。班主任自然知道此时不是多说话的时候,于是几人根本没浪费时间,便又一起结伴上了路。
等到了常显璋家的楼下,已经差不多是下午两点钟了,说巧不巧的,陈德元只一眼就瞅见了躲在旁边单元楼道里的洪衍武。这小子当时正鬼鬼祟祟探头朝他们张望着,一见陈德元看了过来,哧溜,又缩了回去。
陈德元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连忙几步赶过去,可那小子却又躲到了楼上。没办法,他只得金刚神一样叉着腰,向楼梯上咆哮了半天,才算把这个已经跑上三楼的小子叫了回来。
而等陈德元再一看清洪衍武的样子,他更是差点没被气乐了。原来洪衍武身上的土虽然被他自己掸过了,可满脑袋的蛛丝尘土他却茫然不知,简直像个从灰堆里钻出来的小鬼儿。
“你去钻谁家烟囱去了?瞧这一脑袋的土!都快成‘小钻风’了。”
在陈德元调侃般的提醒下,洪衍武这才发现自己的脑袋有多么的“美轮美奂”,他赶紧一阵胡撸乱掸。就这样,一脑袋的灰,登时化作了一团腾起的烟雾。
陈德元被呛得直往后退,连声喝止下,他又有些怪罪地质问起洪衍武为什么一见他就跑。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明明已经是个事实确凿的问题,可洪衍武却睁着眼儿说瞎话,竟极度无耻地矢口否认。
“我没跑啊?刚才我是看见了一只大花猫叼着耗子上楼去了,这才想过去看看的。陈叔儿,那猫叼的耗子可足有一尺来长呢,还是红眼睛的。您说,那会不会是《西游记》里那个金鼻白毛的耗子精呢……”
“行了,别扯淡了!你整个一瞎话篓子,也不编点新鲜的。”
陈德元听罢不由一脸苦笑。其实他很清楚,洪衍武这小子大概一直都在楼下等着他们,可又觉得闯了大祸心里发虚,才躲着不敢来见他。而如今事情紧急,他也懒得与这小子再纠缠下去,便索性打断了他,开始询问最重要的问题。
“现在我就问你一件事,你可必须跟我说实话!那画报呢?你到底偷着没有?”
在陈德元异常严肃的神情下,洪衍武的神色也正经了许多。他赶紧告诉陈德元自己已经得手,只是越说越没了边际,这小子到最后简直把他自己吹成了独步江湖的江洋大盗了。
陈德元自然不敢轻易相信,也压根没兴趣听这小子自吹自擂,于是他便开始仔细地询问整个过程的所有细节。而几经反复验证和对照后,他倒是可以确定画报已被销毁。
到了这时,他才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打心里发出了侥幸的感叹。
还真是运气啊,这下没了证据,胡二奎可就别想兴风作浪了!
常老师也是命大,这就算有救了!
……
三分钟后,陈德元一行人一起爬上了六楼。但他们还没走到常家的门口,便已经听到了从常显璋的家里传出的纷乱噪音。
除了那些器皿破碎、胡翻乱找和书籍横飞的声音之外,首先就以胡二奎张扬跋扈、作威作福的声音最为刺耳。
“……你个小妹妹的!(旧京骂人之语。小妹妹是旧京男性对风尘女子的通俗称谓,因此小妹妹的,便引申为(表)子养的之意)姓常的,你究竟把那些苏修的反动书籍都藏到哪里去了?你再负隅顽抗也没有用,快给老子交出来……”
接下来则是常显璋的低声细语的辩解。
“胡队长,我家里有‘大毒草’的小说我承认,可确实再也没有俄文书籍了,那些书早就被我当作废纸卖掉了,二分钱一斤,140中学旁边的废品收购站收的……”
听见这话,楼道里的陈德元心里更是一松。他觉得既然常显璋已经听了他的话,那事情也就更好办一些了。
可没想胡二奎却很不耐烦地打断了常显璋,而接下来,他竟无限地上纲上线,要给常显璋强加罪名了。
“哟嗬,早有准备呀!告诉你,别以为找不到,你这就没事了。你要知道,只要有那本画报在,你的小命就算捏在老子手里呢。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招认的好,你这个自制的矿石收音机,依我看就没那么简单,你是不是就是用这个给苏修发报联络的呀?”
面对这种明显的构陷,常显璋不禁情绪激动地辩解起来,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凄苦。
“您……您不能冤枉好人啊。那就是个普通的自制收音机。而且您说的那本书也只是苏联美术大师的作品集,不是什么‘黄色读物’,您不能就这么把‘流氓份子’的帽子扣我头上,只要去美术院校问问,就能搞清楚的……”
可面对常显璋的苦求,胡二奎不仅毫不在意,他反而越发得寸进尺,竟公然露出了意图陷害的无赖面目。他甚至还用极其下流的语言,逼问起常显璋与班主任交往的细节来。
“呸!冤枉?老子说你是好人你就是好人,说你是坏人就没人敢说冤枉你!你说你不是流氓?那好,你跟我老实交代,你究竟和那个女老师亲嘴了没有?对了,不是说什么‘先摸手,后摸肘,顺着咪咪往下走’嘛,你他娘的又进行到哪一步了……”
胡二奎的话顿时在屋里引起了一阵猥琐的笑声。其余的几个工宣队员也开始跟着起哄帮腔,命令常显璋要好好交代“耍流氓”的情况。还声称若敢隐瞒一丝一毫,就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这些昏天黑地、极其猥亵的言语,简直要把班主任气疯了,她感到既尴尬又羞愤,带着满腹怒气忍不住恨恨地骂了一句“无耻!”
而陈德元听到这里也是怒意勃发,他身在楼道就忍不住高声大喝起来。
“胡二奎,给我闭上你那张臭嘴!”。
就这一声威风凛凛的大吼,简直就像佛门的金刚一怒,顿时震得楼道的玻璃嗡嗡直响。
那效果也绝对杠杠的,立刻便把屋里的一众魑魅魍魉震慑得没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