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禄承这一代确实是哥儿三个。
老大洪福承,字立之。洪禄承行二,字益之。他们还有个三弟,叫洪寿承,字谨之。
而他们的父亲洪效儒之所以给三个儿子取这样的名字,其实是取自商家传统道德标准。
因为古人为了防止生意人卖东西时欺骗顾客,在制秤时,将秤的前三颗星定名为福、禄、寿。
寓意是少给人一两缺福,少给人二两短禄,少给人三两折寿。这三者不弃,方为诚信。
至于这哥儿仨的表字自然也有含义,连起来就是,“立之为本,益之德行,谨守谨记”。
不过有一点与洪福承、洪禄承不同。洪寿承作为洪家最小的儿子,实际上是洪效儒的续弦夫人所出。
他与两个哥哥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而恰恰这哥儿仨之中,也独独是他最为父亲所宠。
为什么呢?
倒不是洪效儒偏疼小的,也不是洪效儒喜爱继室,爱屋及乌,才专爱这个孩子。而是因为洪寿承在念书方面很有天赋。
前面提过,洪家的二进院里有两棵桂花树,那是洪家进京后,随着买下宅院栽种下的。
其中不乏有盼望洪家子孙将来也能“攀云折桂”,出个文华大学士的心思。
但可惜的是,洪家历代出的都是商人,没有一个人文采出众的,可以在学业功名上有所建树的。
熟料就是这个洪寿承,从小竟有过目不忘之能。他三岁便开始认字,从私塾念到崇实中学,一直品学兼优,深受每位老师的喜爱。
考上辅仁大学物理系后,更被本系教授看重,聘为实验室助手。实在是最有可能圆洪家这个梦的人选。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是华夏几千年来根深蒂固的价值取向。洪效儒自也不能免俗,必然就对小儿子青睐有加了。
他甚至还特意让洪寿承移居小洋楼,并给他配备了专门的管家、门房、听差、番菜厨师和佣人。为的就是让他提早适应西式生活,为日后出国留洋做准备。
可也正是基于这些原因,不知是否出于嫉妒,洪福承对这个弟弟可并不如何亲热,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冷淡。
反倒幼年失母的洪禄承是由继室夫人一手带大的,他不但对继母很尊敬,也和洪寿承自小交好,两个人的感情,更胜原本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何况在洪禄承和王蕴琳的婚事上,洪寿承也是出了大力的。
在王蕴琳夜奔出逃的当夜,就是他命令门房把王蕴琳放进了洪家,并亲自带她直接去找的洪禄承。
日后他更为洪禄承和王蕴琳求母亲出面代为求情,又在父亲跟前说了不少好话,才顺利地成全了他们的姻缘。
所以哪怕在婚后,洪禄承夫妇也和这个三弟相处最好。他们不但时常一起出游、聚会,王蕴琳还有意把自己贝满女中的女同学介绍给他。希望也能回报他一段美满的姻缘。
但一切美好终结于国难。
“七七事变”京城沦陷之前,洪福承见势不妙,早早逃反去了南京。京城沦陷后,洪禄承夫妇作为洪家产业的继承人,也被洪效儒安排,经由津门去了沪海。唯有洪寿承仍旧留在京城,一边念书,一边陪伴双亲。
而国都沦陷之后,由于人心苦痛,山河无色,大学也被日本人干涉。洪效儒便不舍得留小儿子在沦陷区当亡国奴了。就酬了一大笔钱,提前送他去法国留洋。
可哪知道,洪寿承在辅仁大学就已经秘密加入“抗日杀奸团”了,早在北平参加过多次成功的刺杀行动。
因此到达津门之后,他并没有登上去欧洲的轮船,反倒是带着留学的巨款,彻底投入到了抗战斗争之中。自此再也没有回过家。
别离岁岁如流水,几年之后,直到1941年的中秋节一早,洪家的门房才莫名其妙在窗户缝儿里发现一封洪寿承写的家书。
里面的具体内容是:
父亲、母亲:
我现在很好,在需要我的地方,您们千万不要找我。到了该回去的时候,我自然会回去。
写这封信,其实是为了告诉你们,我结婚了,是志同道合的结合。
现附照片一张。我们希望得到您们的祝福。并盼望您们身体康泰,万勿以我们为念。
不孝子寿承、儿媳婉华敬上
让洪家二老欣慰的是,照片上的洪寿承很英俊,那姑娘也很漂亮,看着很般配。俩人都穿着洋装,也有首饰,经济境况似乎还不错。
只是由于信中仅寥寥数语。他们对那姑娘的情况几乎是一无所知,唯有那封信末的“婉华”二字,应该是代表了她的名字。
自此,这封信连附带的照片,就被洪效儒一直贴身保留着。
可尽管每日都是望眼欲穿的期盼,但立尽西风雁不来,洪效儒始终也没能等到儿子回家的一天。
1945年光复后,老爷子和从沪海返京的洪禄承重聚,临终前只有吃力地指着照片和信件,把这件事托付于他。
“……益之,以后有了机会你得去找他……替我……叫你弟弟……回家……别忘了……让他们给我……坟上……磕个头……”
于是在此之后,洪禄承就按父亲的话,开始多方设法寻找弟弟的消息。他甚至恳求身在重庆的大哥一起帮忙。
但哪有那么容易?茫茫人海中找人,就似大海捞针一般。
但功夫不负有心人,以重金悬赏,终于得来一个比较确切消息。
有人说曾在沪海见过洪寿承。只不过那人还不太确定,因为当时听人叫洪寿承为“陆先生”。
洪禄承就抱着一丝希望,赶紧派人带着洪寿承的照片去沪海打探。
没想到真有了些眉目,他便带着保镖又亲自跑了两次,最后经一番仔细的寻访后证明消息的确属实,“陆”(绿)就是“洪”(红)。
从那些和洪寿承打过交道的人口中,他也得知了失踪兄弟的一鳞半爪。
“陆先生”是洋行的翻译,带着她的妻子一起住在沪海,他的妻子后来怀孕了,给他生了个女儿。沦陷期间,“陆先生”也曾进过日本人的宪兵队,但很快被德国人保了出来,倒没受什么罪。
可是光复前夕,“陆先生”倒似乎惹了什么不该惹的麻烦,总有些莫名其妙、凶神恶煞的人来询问他们的事儿……
所以最终,“陆先生”一家三口的行踪,在沪海完全地蒸发了。他们消失的无影无踪,连个泡儿也没冒。
而且特别让洪禄承感到遗憾的是,洪寿承一家在沪海曾经的住处不但在租界里,甚至距离他自己的住处只有两条街。
在那几年里,他们兄弟二人原本是可以轻易见面的,但就这样地错过了。这不能不说是命运对他们的捉弄。
后来到了解放后,洪寿承的情况便在洪家里一直处于严格保密状态,除了洪禄承夫妇,再没任何人知道。他们再也不敢主动寻找了。
因为他们心里都清楚,种种迹象都表明洪寿承很可能是搞特工工作的。而且当年辅仁大学的“抗日杀奸团”不但团长是军统的人,也有许多人后来都加入了军统,如果泄露出相关消息,那必定会引来麻烦。
当然,洪寿承也有可能是红党的人,但这种可能性很小。无论从他的家庭出身考虑,和照片上的经济状况来看,都不像。他们怎么敢冒这个险呢?
于是就只能寄希望于洪寿承有朝一日能够信守承诺回家,自己敲响洪家老宅的院门。
而洪禄承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时时地偷偷把珍藏的照片拿出来看看,时时地叹气罢了。
再后来,他们被迫从老宅迁出,经历了历次“运动”,就更不敢对此提及分毫了。
甚至在“运动”期间,为了安全起见,洪禄承把那封信也塞进了火盆,付之一炬。
只是那张照片,他却怎么也没舍得下手烧了,就像王蕴琳的“翡翠扁方”一样。成了他甘愿冒生命危险,也要保存下来的东西。
至于眼下,由于这么多年杳无音信,洪禄承无疑已经接受了最坏的事实。
他觉得“下落不明”不外乎有几种可能。
死了,归依美国了,共和国成立时逃窜台湾了……
所以他今天触景生情,心情激荡地吐露了这段家史之后,仍然没忘了谨小慎微地告诫孩子们一番。
“这件事,你们知道了便好,今后不要再提。免得外人得知,咱们洪家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再次卷入波澜动荡之中。”
而就在说出几句嘱咐的时候。眼泪溢出了洪禄承的眼眶,王蕴琳布满忧郁的眼神,同样显露出难以道出的悲凉。
这既是为了与“陆先生”失之交臂惋惜,也为了没能给逝去的长辈一个交代而沮丧,也或许是深深在怀念几十年前,曾经住在这个西洋小楼里的身影…
世界上的许多事不可思议。
洪家的不少内幕出人意料。
娓娓道来,房中泪语。这一天,洪衍争、洪衍武和陈力泉,他们都记住了洪禄承的嘱托,记住了这个残破不堪的西洋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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