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衍武又一次栽了!
这次他栽在了玉爷的手里,而且伤得比哪一次都重。
医院的大夫只知道给他掐人中、测脉搏、打葡萄糖什么的,一点实用的招儿没有,要不是玉爷回家后又给他灌了“天心丹”,被摔叉了的他,即便是再一气儿昏睡上两天,恐怕也醒不过来。
可他的人醒是醒了,后面遭的罪也大了去了,因为且不说他体力透支过度,内脏又受了伤,根本无法起床,而且最让他痛苦的,是他那一双打过玉爷的臂膀。
由于玉爷有心严惩,他的两条胳膊都已经被反弹之力伤得肿了起来,颜色紫黑得就像两条长茄子,只要他稍微挪动一下,皮肉即使轻轻触一下棉花,也象针尖扎得那样疼。
为了这两条胳膊,他至少有半拉月都没睡过一个长觉,因为即便他好不容易才入睡,睡不了多一会,也会被疼醒过来。
他简直可以肯定,要是全世界比赛遭罪,他绝对能得第一。
大概也是看他过于痛苦,连使他遭罪的玉爷都感动了,老爷子不但每天给他来接尿、喂饭,晚上还会盘腿坐在他的身边,给他按摩、上药油,好帮助他尽快恢复。
洪衍武的心里自然还在记恨玉爷,可他却不能不服服帖帖任由玉爷给他治胳膊。
因为一来这种疼太过折磨人,让他恨不得死的心都有,二来玉爷极其认真严肃,每次至少要小心翼翼地给洪衍武揉半个小时,也足见其关爱与诚意。
玉爷动作熟练有力,一开始总是先用手轻轻摩挲了一阵,然后才掏出一小瓶药油,均匀地涂抹在洪衍武的胳膊上。
那药油是玉爷特制的,药店里根本没的卖,散发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刺激味,其特别之处在于它是宫内的方子,善扑营一直用来治外伤和辅助练功的,所以对消淤化肿特别有效。
抹油后,玉爷这才开始由慢到快地使劲搓擦,一直把洪衍武的胳膊搓擦得发热,象着火一样的热才住手。
每到这时,洪衍武便可以轻易地感到拿药油的神力,似千万束灼烫的针尖,扎进皮肉筋骨里面,窜动驱散那些淤血,使他两条沉重发胀的胳膊充满火烫般的酥麻感,渐渐轻松起来。
这还不算,老爷子最后还会让洪衍武再喝一口药油下肚,说必须要足足憋够一分钟,才能不走药气。
那一口药油,简直比最烈的二锅头还要厉害一百倍,让洪衍武浑身立即着火一样烧起来,可也确实管用,他自己都能听得见皮肉里边的血水哗哗流淌。
不过,特别要说明的一点是,在整个按摩的过程里,闹别扭的师徒两人都是一直沉默不语。
玉爷唯一对洪衍武说的话,恐怕也就是结束时,每次都要严厉嘱他的,“万万不能让胳膊破皮”这句话了。
而只要说完这一句,老爷子便会站起来,一再扭紧药油瓶,小心地揣好离去。
相同的,望着玉爷头也不回离去的背影,卧在床上洪衍武虽然没吐出一个字,可心里也是无比矛盾。
一方面,他既能从玉爷身上感到那一丝丝师父对徒弟的体贴和关怀,也相当感激玉爷把他从削肌蚀骨、彻夜难眠的伤痛,和后半生或许会残废的恐惧中拯救出来。
可另一方面,他却又忘不了这身折磨从何而来,忘不了在法源寺的跤坛上,玉爷是如何帮助外人压迫他的。
当时他昏过去之前,除了一种出于对自大懊恼的羞愧,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只要不死,他就能全找回来!谁欺负他,他就记住谁,一定要狠狠地报复!
说真的,他就是靠着这种强烈地报复心,才生生熬忍过来,起死回生的。
可现在他却因为玉爷对他的好,又忍不住心软了……
是他错了吗?
没准……也许……他并不全对……
那么今后又要怎么办?把玉爷当师父,还是当仇人?
玉爷,其实也挺孤单的……
为了这些问题,洪衍武的心里极不是滋味,不知多少个夜晚,他一动也不动地睁着眼,望着屋顶胡思乱想着。
哪怕他的胳膊已经不再那么疼了,他也依旧睡不着,他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糨子,根本想不明白今后该如何是好。
他一面暗自庆幸,一面又怅然若失,有时候他甚至暗暗生气玉爷为何又对他那么好,也痛恨玉爷摔得他还不重,因为要是始终对他不好,最他要更狠一些,那事情到好办了……
也不知是上天对洪衍武特别眷顾,还是上天对洪衍武特别唾弃,反正有一天这小子突然发现,他自己的期盼竟然实现了,他再不用如何选择而烦恼了!
这其中的缘故很简单,那就是他无意中听见了“错腿冯”和玉爷的谈话,因此才知道了这么些天以来,陈力泉不在玉爷家住,既不是因为家中有事,也不是为了给他创造一个肃静的养伤环境,而是因为在玉爷和“错腿冯”的撮合下,这小子被玄武体校的国跤班的教练看中了,居然成为了一名体校包食宿的正式学员。
要知道,洪衍武的心本就已经深深钻进了牛角尖,这件事无疑让他更深受刺激,于是早就潜伏着的嫉妒心也就像病毒发作一样,不可抑制地泛滥起来。
这股妒火烧得他的五脏六腑全在翻腾,他多日来的烦恼和纠结,也全变成一股疯狂的怒气涌上来。
他的脑袋爆炸了,意识疯狂了,他感到屈辱,感到极度的不平,他真想当着玉爷的面大骂他偏心眼,大骂这个世界混帐透顶!
但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尽管牙关咬得颚骨发痛,他也只能让偷着落下的泪水冲刷心中的极大委屈。
因为他已经意识到,无论他怎样做都于事无补,他丝毫也没有办法,使其他人明白是他们错了。
他和这个世界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墙,这座墙是那么高、那么厚,只把他一个人关在了外面。
可他要想打破这道墙,即使把自己的胳膊,能炼成像玉爷那样的钢筋铁骨也根本没戏。
不过老话怎么说来着,“一粒老鼠屎就能坏一锅汤”,成事是不易,可坏事不难呀!
只要他身子好了,到时候掏出三两坏来,就是神仙也得拉肚子!
想到这里,洪衍武眯起了眼,一丝阴冷浮现在嘴角……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即使是亲眼所见都未必是真,就更别说像洪衍武这样隔墙听了一耳朵之后,只凭冲动的情绪和自己想象所作出的判断了。
如果他能够亲口对玉爷吐露内心感受的话,或许师徒间的一些矛盾就能得到比较好的化解了。
如果有一段分析他和陈力泉的对话,能被他亲耳听到的话,也会对他的性格形成,乃至今后的人生发展有莫大的帮助。
只可惜这两条都不现实。
首先,洪衍武和玉爷性子里的偏执成份都不低,又闹成这种地步,要想重新恢复旧日彼此间的那种信任,太难了。
而那场对话就更不可能了,因为它就发生在法源寺出师考的当天中午,洪衍武被送至玄武医院的时候。
至于对话的地点,则是在牛街北口“两益轩”饭庄里的酒桌上。
对话的两个人,除了“错腿冯”的徒弟马教练,就是当天由他作陪,同样目睹了当天全过程的玄武体校许教练。
“怎么样?今天没白来吧?”
趁着服务员没上菜的功夫,马教练赶紧凑过去问。
“名不虚传呀……善扑营的玩意,还真是比天桥儿的强!老根儿嘛!”许教练匝匝嘴,非常感叹。
“没说这个,孩子相看的怎么样?”
“好啊,还用说,绝对冠军苗子!这可多谢你老兄搭线了,今儿这顿我请。”许教练两眼冒光,可随后他又想起了什么,赶紧又找补了两句。
“哦,对了,咱可说好了,我要的第一个上场的那小子,第二个刺儿头可不要……”
“放心吧,泉子就是第一个,他的家庭成分才是工人。那刺儿头家庭成分太‘高’,哪儿都收不了,只有政策宽松些,才有可能……”
“老兄,你不是惦记那小子吧。我劝你一句,即便以后你那儿方便了,政策允许了,也别要他。”
马教练一听这话,故意半开玩笑地反问,“这是怎么话说的呢?你不是怕他回头胜过你收下的泉子吧?”
“你还别不信,别看是同个师父,跤术都挺过硬,可这俩孩子的前程根本没法相比。有句老戏词,说是‘日月同晖’,那纯粹就是裤裆里拉胡琴——胡扯蛋。都有亮儿,那是不假,可一个响晴亮日,一个暗夜幽光。它们玩的,不是一块天!我敢把话放这儿,无论哪个队,像泉子这样听话的、踏实的,永远都是埋没不了主力队员,前程无量。而另一个么,嘿嘿……”
许教练笑着摇了摇头,才又接着说。
“我可是一片好意。就这刺儿头的行径,到处打人惹事生非,就他这气性,连师父都敢上手,谁把他留在队里谁倒霉。你忘了当初京城国跤队的事儿啦?当年最早是我师父‘快跤满’当市队的教练,可那些学员们呢,不就因为江湖气重、桀骜不逊,队里队里打,对外对外掐,才把整个队弄得乌烟瘴气、四分五裂、训练水准大降嘛。说白了,还是咱们干这行的人素质普遍太低,自私又有门户之见,否则最后卜恩富先生来担任教练,整个市队也不会因为卜先生摔过宝三爷这点儿过去的恩怨,就故意散了摊子晾人家。结果原来拔头份儿的京城队自己把自己给整没落了,让人家津门、八一、内蒙和sx队反超了……”
听到这儿,马教练也不由得有感而发。
“唉,说的也是。现在这京跤毕竟是体育运动了,不再是旧日打把式卖艺或是宫禁护卫之术了,思想观念不作出些转变,过去吃小锅饭的训练出的那些跤手,是很难适应新的集体训练模式的。”
得到了马教练的认同,许教练很是高兴,便接过话来,又开始诉苦。
“谁说不是呢,必须要有团体合作意识才行。我跟你说,现实中别说学员了,我们队另一个教练于佑春也做不到。他每天光把心眼子放在跟我较劲上了,不是抢职称,就是抢待遇,可训练上却对学员区别对待。因为他特别偏爱主力队员,其他学员都对他意见很大,可他竟借此在学员中搞分化,偏拉帮结伙。结果主力队员竟被他弄出一个什么‘十三太保’来,你听听,这匪性小得了吗?
随后,许教练又想起了一件事,赶紧托付给马教练。
“说实话,泉子比于佑春那十三个小子都强,我会重点培养。可丑话咱也得说在前头,泉子到我那儿,必然成为于佑春一派的眼中钉。再加上有一些自己先触地和一些伤反关节的招数,在体育比赛中已经作废,我还得先纠正他一些有可能犯规的技巧和动作,所以刚开始参赛的出头机会并不多。你可得跟冯先生和玉爷打个招呼,别让他们误会、多想。”
“放心,我师父和玉爷都开明得很,没不明白的。”
就在马教练忙不迭点头应承之际,身穿白大褂、头戴小白帽的服务员,已经把一盘儿油汪汪的“焦溜肉片”,和一盘儿香气扑鼻的“它似蜜”端上了桌。
没别的,俩人赶紧斟上酒,抄起筷子,滋儿溜儿开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