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看到的那艘船、那艘让他重新燃起希望之火的船,正是陈健的旗舰。
放下小艇去救他的时候,陈健并不知道这是李旦,也或许知不知道都无所谓。
或许是那个李旦,或许不是。
也或许,只是一个随着时代沉浮的小人物的代表。
代表着那些自强不息、渴望发财、不远万里出海开拓的此时大明沿海的无数人中的一个,是与不是那个李旦都无所谓。
是也好,不是也罢,都有着近似的命运。
在国内是最低的阶层,渴望在外面发财,却被外族屠杀,侥幸不死跑了出来,幻想着东山再起。
而这些年命运的沉浮,让他们更加相信了一件事:商人在国内是待宰的羔羊,去了外面也是一样。
经过了这些磨难,他们想到的办法,也只是和封建阶层们拉好关系,紧紧地抱在一起,结好权贵上层。
他们胆大,而又胆小。
为了财富可以不惧风波,但却从没有推翻他们所依存的封建权利的勇气,想到的也只是去和权利搞好关系,避免重演在马尼拉被屠杀的命运而已。
陈健甚至都不知道这小艇上的人是个商人,而且是个胆大心细地从西班牙帆船上逃走的商人。
但既然在海上,看到了落难的人,总要相救,除非是敌人,这是规矩。
水手们知道大海的无情,心中多少抱着一点好人有好报、等自己遇难的时候也有人搭救的心思。
此时的陈健正陪着几个人参观船舱和炮舷,叮嘱那些救人的水手,问清楚这个人的来龙去脉。别的便没多说,看得出他此时心情很好。
水手们答应着,忙不迭地去救人,水手们的心情也很好。
陈健的旗舰能出现在这里,并非巧合,心情很好是因为跟在他身后的那几个人是不远千里来这里学习算数几何和操炮开枪的上海人。
水手们心情愉快,则是因为船上有很多从福建买来的女人,可以做一两年的露水夫妻,免得常年的压力无处释放、上岸**又有些贵而且麻烦。
大约一年前,在淡水河选定了地点后,便让那些随船而来的无依无靠、本该死在这场大灾中的人搬运石头,修建堡垒。
鉴于此时人数不够,不能形成数量上的碾压,以及基层组织还未建立,所以先和当地的土著友好相处。
送钱送物,半买半骗,圈了一片地,而且建立了贸易市场,暂时与当地土著未起冲突。
当地的土著尚在石器时代,村社还有圣女祭司之类,这种事他见的多了,也知道该怎么处理,双方暂时也没有闹出什么矛盾。
从福建运到这里的灾民们都有家室,陈健有严令不准士兵做出些因为裤裆而招致矛盾的事,一时间跟随他出海的很多人眼睛都是绿油油的。
这些水手或是士兵们跟着他一路,也算是见识了不少女人。睡过荷兰妹、也睡过黑人妹,也有士兵或是水手染了病。
到了岛上,那些土著倒是也有女人,但是士兵们终究承受不住。
相对于文化的相近性,他们更习惯与他们差不多的明朝女人,而不是这些在马达加斯加和南部非洲的棕色人种出于同源的土著居民。
这是个大问题,想要解决士兵这方面的需求,要么靠药物和橡胶套、要么靠政委。后者不现实,前者没技术,陈健也只好琢磨着去福建买些女人,正好两年前白莲教在福建起事,官兵们屠戮了一遍,孤儿寡母怕是不少。
起事的地方在殴宁,正好靠河,只要和总兵们搞好关系,花钱买也是一条可行之路。是与不是全靠总兵一张嘴,说你是你就是,说你不是你就不是。
在淡水河口暂时站稳了脚跟,城堡开始修建的时候,陈健便将这里命名为“望北城”。
仓库有了雏形,也正好要去越南和泰国买大米运回来储存,便将望北城的事交代下去,自己带着几艘船转道去了泰国,计划买完稻米再去福建。
明年福建还有一场波及几十万人的大水灾,正是一个吸引流民的机会,提前做好准备便可以敞开数量地接收。
算起来如今花钱买是不合算的,且不说里面有没有白莲教的狂热分子,明年水灾一起不需要花钱也有数不尽的人往这边跑。只不过士兵水手们的需求也必须解决,也只能如此。
再一个,泰国那边的荷兰商馆也托人带信,希望和陈健交涉,提议陈健以雇佣兵的形式帮他们攻占马六甲。
一旦攻占,可以修筑堡垒,共和国出三成、荷兰人表示自己愿意出七成,修建后共和国的舰船与荷兰船一样通行等等。
这都不用问,堡垒的所有权在荷兰人手中。明显是个坑人的买卖,马六甲对陈健来说可有可无,知道荷兰人的那点心思,便说已经派船从太平洋回去接应一些舰队和军队来。
实际上就是拒绝,荷兰的印度公司因为距离的原因,不知道国内的形式。但是陈健知道,西班牙和荷兰马上就要停战,拖到停战协议签署,也就没有意义了。
荷兰人现在腾不出手,只能眼看着陈健在台湾落脚,但现在香料还未垄断,也实在是没心思和陈健争。
陈健便派人和荷兰印度公司的人在北大年签订了密约,以北大年为界限,陈健的船队不会涉足香料群岛和马六甲的事务,同样荷兰不准涉足台湾一代。
这是力量均衡下的妥协,双方都知道签了就是为了撕的,却也只能共同举杯表示愿意共同合作打击西班牙和葡萄牙人的势力。
荷兰人从欧洲绕天涯海角到这边,没有一年时间不可能;陈健这边可以直接从闽城横跨太平洋,这个位置也算是双方此时力量投送的极限,千把人、十几艘船,仅此而已。
至于和泰国与越南的生意,更简单,陈健拿的自己的私产用真金白银买的。一方面为了防止灾民太多难以生存,另一方面明年大灾之后米价又会暴涨,赚回本钱绝无问题,这种投机行为他已经驾轻就熟。
回去的时候顺路又跑了一趟泉州,路上也是巧了,遇到了一群被飓风吹散的倭寇,几炮下去两次排枪,弄死四十多人,抓起来八十多个。
这算是一份大礼,刚刚登岸,便问问情况,准备将这八十多个倭寇送人。
送礼也是一门学问,高寀那边就送来了消息,说是希望陈健把这些倭寇送到福建总兵朱文达的手中,而不要送到徐学聚手里。
高寀告诉陈健,徐学聚要倒台了,没必要再结好这人了,而朱文达又是高寀的把兄弟,正是一个立功的机会。
徐学聚去官倒也是情理之中,他是浙江人。沈一贯因为妖书案倒了,南京和北京方面弹劾徐学聚的人自是少不了。
一方面,说徐学聚前年在镇压白莲教吴建兄弟起义的过程中滥杀无辜以良冒功,杀了三五千良民,实在是罪大恶极。
另一方面,翻出几年前的旧账,说荷兰人只不过是想贸易,所以在澎湖那落了落脚,没有发生战争也没有一兵一卒的冲突,徐学聚却称自己立下大功,实在是欺瞒陛下。
至于贪赃枉法这种事,也属寻常,基本上大家都贪,但是党争本来就是个定向反腐的玩意,真要搞人的时候也能揪出问题。
陈健也正好做个顺水人情,却没有直接交付,而是让朱文达找机会假装出兵剿倭寇,在海上移交就是。
反正这些人都是真正的倭寇,这个做不得假,少说也是一件大功。
和总兵搞好了关系,买卖人口的事自然很容易就敲定。如今闹灾,各地又在闹腾肯定又要镇压。
三两银子一个人,朱文达拿一两半,剩下的半两分给身边的人,再剩下的便可堵住那些人的嘴,只需要组织一些内河的小船从上游运送就是,反正这些人也都是罪人,要杀或是成奴的。
只不过如今有大灾,人口买卖的行市不好,幸好陈健要。总兵也乐的如此,移交完那八十多倭寇两人已经称兄道弟起来。
喝酒的时候,朱文达忍不住埋怨陈健怎么不早出现了两三年,要是正赶上剿灭屠杀的时候就好了,少说也能卖个万把两银子,还算是积了阴德。当时手一痒便多杀了两三千,都是些穷鬼也没弄到多少钱。
陈健闻言也只是笑笑,这几千人枉死,也不过是给事中们弹劾奏章上的三千、五千这样的数字,很难想象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基本上这也算不上什么大罪,巡抚和总兵还因为剿灭有功、除恶务尽这样的功劳,被赏了俸一级、银三十两、总兵十五两……
大约明朝的赏赐大约向来如此,陈健听朱文达一说也是不敢相信这么大的事就赏了十五两银子,难免惊奇。
两个人又说了一些,酒后便分开。
不久之后朱文达带着八十多倭寇回到福州,立刻向上表功擒倭多少、淹死无数等等。
陈健又给了些银两,只让朱文达提一嘴就说是自己助剿,当然功劳可以不要,但可以说追杀的时候船只正好出现,立刻堵截之类。
钱既给上了,这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并无难处。
陈健也没有去福州,而是乘船转道泉州,也听说姜志礼因为救灾有功、临机有法,要升到广东,难免要去送一程,也为后来准备。
姜志礼升任广东,如果一切正常的话用不了多久便会升任山东右参政,主管莱登两州的政务。
只是没人知道,此时尚且是个小人物、若是一切正常没有变化辽乱依旧的话,可以在那时成为莱登巡抚的孙元化此时也在泉州。
也幸好孙元化不知道陈健和高寀、朱文达等人之间的一些交易,要不然恐怕那颗儒学为体科学为用补益王化安邦护民的心,便要碎了。
孙元化等十二人从上海启程,本准备乘船,不想才到温州就听说前面不太平,有倭寇袭扰。
众人只好下了船,沿着陆路前进,徐光启那有陈健给的专门的银两,这些人虽然没有功名不能衣食免费地住进驿站,一路上倒也没吃多少苦。
正赶上江南大范围的水灾,一路上所见所闻免不得要落泪。沿河漂流的死婴,身上爬满了苍蝇,离得很远就能听到嗡嗡的声音。每逢大灾,死的最多的便是婴儿。
虽然比不得三五年后山东一带易子而食、折骨为炊、人肉鲜的三文钱一斤这般的惨状,却也让这些家境殷实的人承受不住,连连干呕。
每每读书,看到人相食、大饥之类的字样,不过是卷帙浩繁的史书中的寥寥数字。亲眼看到,那种震撼远不是读书就能理解的。
然而等到了大路,这些惨状也就逐渐消失,又经过一些富庶城邑或是藩王封地的时候,一片歌舞升平。
仿佛就像是两个世界,这给这些家中富庶的年轻人带来的震撼可想而知。
快到福建的时候,众人想着之前那些藩王、士绅的土地,又回忆着大灾之后那些这一个月始终在梦中出现的浮尸,一家境贫寒算不得富庶的年轻人忍不住道:“此时此刻,我竟不知道该念句什么。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还是杜工部的另一首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杜工部的后一首,每个时代都有,却偏偏在明代别有味道,既是朱色门也是朱姓门。
前一首是希望,后一首是批判,前一首是浪漫主义,后一首是批判现实主义。只是这两者之间并不矛盾。
孙元化叹了口气,来之前恩师说这些人的科学和算学值得学习,他当时也是深以为然。
在家中的时候,想的是将来建功立业。如今西有倭寇、东有鞑虏、北有辽乱,南有播祸。他在家中想的便是学好这算数、几何、操炮、棱堡之法,以便将来学那霍卫之事。
可现在看到沿路这一切,他忍不住道:“都说大道三千,到了泉州我要先问问他们,不管是道术还是科学,可能让人不再饥馁?可能兴修水利平波汲水?可能让这天下千万人不再有冻饿之苦?若是可以,就算不考功名,学上一辈子又能如何!”
一人却道:“初阳兄,你这话就错了。功名还是要考的,只要学那海刚锋,做些实事。都说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若无功名,就算空有一身本事,又去哪里施展?”
“就是,咱们去学那些东西,将来还不是为了报君卫国?要不然学到了用不出,岂不是没学?咱们出发之前,恩师也说,不能忘了经书学问、三省吾身。”
又有人道:“听恩师说,如今朝堂之中结党营私,但是欧阳文忠曾有朋党之论。如今的学问,都是高谈性命,清论玄微。咱们将来若学成了那些学问,倒是也可以治国安邦,说不定还要以朋党相处呢。”
“是啊,初阳兄,这四书五经之中,虽然没有种庄稼、修水利、赈灾救助、操炮修堡的学问,但这些只是微末技术。在读经书的同时,再学些这样的学问就是。”
孙元化也点点头,同意这个意见,心说若是天下人都能遵守圣人之言以修身,这天下的粮食总是够吃的,说到底还是教化不够。
若是没有教化,人如禽兽,便是学会了那些科学与算数,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把这些东西用在率兽食人之事上?
略微犹疑的心想通了这一节,之前的那些忽然冒出的想法也就逐渐淡了,长长叹了一声便继续南下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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