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慈善商社的玻璃出现在闽城之前,闽城的玻璃作坊正迎来一个行业发展皆大欢喜的局面。
兰花事件造就的虚假繁荣让一些中层得到了一笔钱,只要还有人接盘,总是有人赚到。
赚到了钱,自然会促进一些商品的购买。翻修房屋、安装玻璃、购买一些玻璃器皿,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倒不是说这些人不想着继续钱变钱,而是因为如今资本仍旧是萌芽时代,所有的行业基本分为有行会商会和实际有但却没有两种情况。
制造业作坊、纺织业等这些都是有行会存在的;而诸如制表、木匠、磨镜之类的纯靠手艺吃饭的,虽然也有同行会,但同行会内部主要就是交流技术而并不存在太大的竞争,也没法竞争,你雇一百个学徒也没办法去大规模干磨镜制表弄零件这样的行当,因为这是高端手艺。
前者算是原始的资本家,后者充其量也就是个高收入的劳动阶层,完全不同。
行会内部壁垒森严,很多收益的中层就算有钱也没办法投入再生产,基本都会选择积攒或是消费。
因而闽城的玻璃作坊在这两年算是繁荣,一个个赚的盆满钵溢,闽城玻璃会馆的行会会长这几年声望渐高。
各行业的行会组织内部都很严格,既要维持内部的关系、防止恶性竞争;又要阻挠外部的一些势力深入进来。
很多行业都是这样,丝织、棉纺的会长每隔几天就要召集同行,定下基本的价格,分配原材料等等,保证行会内部的受益。
这不是潜规则,而是在萌芽时代所出现的明规则,各个商会、会馆、行会的头目基本上都是议事会的成员,代表着本地工商业的利益。为官的也乐见于此,既保持了稳定,又能确保自己掌管的地方不会太过萧条。
这种情况的出现基本就是各行业短时间内没有新技术出现所导致的,其实不管什么样的时代都是如此,哪怕萌芽之后倘若某行业短时间内没有打破这一切的新技术出现,仍旧会形成类似行会的组织。只不过等到工业时代来临后的百年科技发展的速度太快,更新换代导致的竞争将这样温情脉脉撕的粉碎,只是现在还没有这样的力量自然也就趋于沉寂。
当四月份慈善商社的玻璃一出现,整个闽城的玻璃作坊全都坐不住了。
颜色透亮、不是森林草叶的颜色、气泡少、价格低、规格大……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些玻璃作坊至少在窗玻璃这一行上已经完全丧失了竞争优势。
然而玻璃器皿的出货量又不是很多,大头还是这样的大块玻璃。
慈善商社的玻璃刚一出现,就彻底搅混了整个闽城的玻璃制造市场,而且明目张胆地打破了这种规矩:这家名为南安县民营玻璃厂的作坊的主人竟然没有来拜会玻璃行会的会长,简直不可容忍。
眼看自己的锅就要被砸了,各个玻璃作坊的作坊主全都受不了了,不等会长的召唤,主动来到了闽城玻璃行会会长田文亮的家中。
“会长,你得管管这事了,再这样下去咱们的作坊可都要完了。你去看看那慈善商社,五个银币一块大玻璃,这让咱们怎么活?”
“就是,这是要把咱们都饿死啊!”
“这要是玻璃作坊完了,加起来几百人的雇工吃不上饭,他这是要作死啊。”
田文亮听着七嘴八舌的声音,揉了揉太阳穴,心中也是无奈。
慈善商社的玻璃刚一开始售卖,他就叫人买回来一块,心中当时也极为震惊,不得不说和自己家的玻璃比起来要强得多,最关键是价格便宜。
本想着自己在家中安坐,不多久这个什么民营玻璃厂的主人就会来找自己,到时候无非就是花些钱,将这生产的办法做个专利,大家出些钱合作共赢。
可不曾想自己在家中等了好几天,竟然连个消息都没有,找了几个人去慈善商社找湖霖,却又说不在,也不知是不在还是不想见。
田文亮哎了一声,问道:“这个慈善商社的玻璃,我听说幕后的人就是商社的东家陈健,是吧?”
“是,都是这么说的。说是陈健跑到了南安县去建厂了。可是南安那也是闽郡之内的啊,他就算小什么都不懂,他老子难道不懂?不过是个芝麻大小的军官,又没有什么根基,掺和这样的事,哎。”
田文亮无奈地说道:“已经掺和了,又有什么办法?咱们都是老手艺了,就说这玻璃,你们谁家的能做成这样?”
众人都摇摇头,心想要是能做成这样,那还愁什么呢?
“会长,现在的问题是这小子根本不把行业规矩当回事啊,他要是把这生产的办法拿出来,大家凑一凑,花个三五千买下来,都好说。要我说,他要是给脸不要脸,那就把他的作坊砸了!”
“不好砸啊。人家是在南安,不是在闽城。咱们跑到南安就砸人,总归是不好。再说,三五千?人家卖吗?”
“可总得想想办法啊,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咱们都要完了。这是不给活路啊。”
田文亮心说我还不知道这样下去都要完?这一次玻璃事件,冲击最大的就是他这个之前最大的玻璃作坊以及作为玻璃行会会长的声望。
有人忍不住喊道:“要我说,咱们就找人把慈善商社砸了!”
田文亮急忙摇头道:“不行,暂时不行,这是最下策。这陈健是个沽名钓誉之辈,那商社的掌柜又是湖柱乾,打的又是做善事的名号……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砸。”
“砸了也没事,要是不砸咱们就假装要把雇工都开了,让这些雇工去闹,上面总要管的。咱们不用出手,只是告诉这些雇工咱们作坊干不下去了,让他们滚蛋,他们自然就会去砸了慈善商社。虽然有合同,但是和司法官说说,那就算是有正当理由了。”
田文亮摆摆手道:“这是最后的办法,先不急。我看要不这样吧,咱们先礼后兵,过两天摆个宴会,请陈健和湖柱乾都过来。能商量出个结果就最好,商量不出再想别的办法。”
“可咱们总得有个底线吧?”
“加入行会,技术交出,每年分红。”
“分红?”
一群人听到要从身上割肉,顿时有些肉痛,摇头道:“我看分红就免了吧,难不成咱们年年生产的东西,倒是替他做的了?”
田文亮心里是又气又想笑,可脸上还得装出一副和善的模样,心说你不割肉,那特么陈健就把你的骨头都吃了!
这个时代是没有竖子不足与谋这样的话,可田文亮此时的心情除了有这样一句话实在是难以概括。
他想象中的陈健的作坊,应该和他们是一样的,拥有很多玻璃工匠,还是手工业师傅学徒的模式,根本想不到大规模生产这样的情形。
所以越发看不懂,以手工业学徒模式的眼界去考虑那种作坊,根本想象不出那是怎么样的一种生产能力。
因而他觉得,很可能这就是一次恶性竞争,慈善商社的玻璃肯定是赔钱卖的,撑到自己这些人倒闭从而垄断闽城的玻璃业。
也由此,他觉得还是有摆事实讲道理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转圜空间。但是技术的进步是实打实的,他也清楚自己这些人是绝无能力弄出这样的玻璃,所以他想要选择合作,而且他才是那个最希望合作的人。
作为玻璃行会的会长有很多好处,既有名望又有实利,每年分配原材料和生产,保证内部和谐自然自己可以多分。
他现在既是害怕又是欣慰。
害怕的是陈健拉拢其余家的作坊,拿出技术恐怕一夜之间就能成为闽城玻璃行会的会长;欣慰的是这个小子毕竟年轻是个愣头青,胃口太大野心太大,完全是准备吃独食,逼得大家联合在了一起。
所以现在他必须要决断,既要快还要狠,否则一旦这个年轻人收敛了野心吃亏的将是自己。
他没有直接反对众人关于红利或是花多少钱收买的质疑,而是换了一个角度。
“诸位,这年轻人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倒也是,年少成名,家里也有个尚算可以的爹,不奇怪。”
“虽说是要找他谈谈,但是有些事还是要让他知道的。他若是不加入进来,咱们便可以让他的作坊干不下去。”
“既然是玻璃,这作坊就得用碱。掐住这一点,他就蹦不起来,早晚要服软的。”
众人都点点头,这倒确实。硅砂到处都是,可是碱却并非到处都是。要么是海运过来的荒漠北碱,要么就是沿海一带那些焚烧草灰的灰碱。
产量暂时还够,闽城中用碱的行业也不少。纺织、印染、造纸、肥皂、漂洗、丝织这些行业都需要。
玻璃也算是消耗灰碱的一个大头,在闽城的各个行会之间既有竞争也有合作,这就是田文亮决定掐断碱这个源头的信心之所在。
“我这两天就会和别的行会商量一下,咱们出些钱把碱都吃下来。另外,商务官石鸣有均输之权,手里掌管着一部分的各种原料,以保证行业稳定不被奸商操控。这个我可以去和他说说,不用久,只要一个月就行。”
“让那年轻人知道咱们有能力让他办不下去作坊,他就会服软的。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他们啊,还是太年轻太幼稚。”
“他要是仍旧执拗,那就让他的玻璃能进的了闽城,可碱却一点进不到南安!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岂能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