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号钱庄各有各的规矩,元奇银行亦不例外,自打元奇银行成立之日起,就立下一条严格的规矩——抵押放贷。”易知足双眼平视,看着琦善不急不缓的说道:“元奇之所以能历经数次挤兑还依然稳如磐石,凭的便是抵押放贷,这是元奇银行的立身之本。朝廷要元奇承接一千万两白银的国债,同样必须要有抵押。”
朝廷发行国债还需要抵押?琦善脸上毫无表情,心里却有些恼怒,他并非不知道钱庄银号的规矩,一般钱庄银号皆是信用放贷,只有在认为客户没有偿还能力的情况下,才需要抵押,易知足这话,摆明了是不相信朝廷的偿还能力。
略微沉吟,他才沉声道:“元奇需要什么样子的抵押?广东省的赋税如何?”
对方的语气似乎有些不善,易知足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以广东省的赋税作为抵押,别说对方不是认真的,就算是真有这个意思,他也不同意,到时候,两广总督、广东巡抚不将赋税解押给元奇,难不成还用兵强抢不成?
“以一省赋税为抵押,传出去有损朝廷威信。”易知足从容说道:“在下是赞成和支持朝廷发行国债的,也希望朝廷第一次发行国债能够顺利推出,元奇银行承接这一千万国债,也会向外发售,如此,才能真正称得上是发行国债,若是有损朝廷威信,将极不利于国债的对外发售。”
听的这话,琦善稍稍有些意外,对方似乎不是变着法子推诿,而是真打算接下这一千万国债,他当然清楚,若是首批国债能够顺利发行,对于朝廷来说,意义非凡,这次广州禁烟,朝廷为什么害怕轻启战端,无非就是因为没银子,若是能够发行国债,朝廷的腰杆子就会强硬的多。
虽然他清楚道光在这节骨眼上提出发行一千万国债的目的是什么,但两相比较,顺利发行这一千万国债更为重要,而且,元奇在这种处境下依然承接朝廷的千万国债,难到还不值的让朝廷放心?再说了,一千万国债在手,也不虑元奇为患。
稍稍一顿,易知足接着道:“在下身为孚泰行行商,免不了与夷商往来,屡屡听闻夷商抱怨粤海关关税不透明,各种名目繁杂的陋规令夷商们怨声载道,在下有意尝试海关革新,仿效西洋各国海关管理制度。”
琦善眉头一皱,道:“以粤海关关税做抵押?”
“粤海关中外瞩目,不宜作为推行海关革新之试点。”易知足含笑道:“在下属意的是江海关。”
江海关?琦善再次觉的意外,大清四大海关——粤海关、闽海关、浙海关、江海关,四关之中,以江海关的关税最低,正额盈余加一块,一年关税还不到七万两银子,元奇为什么要用江海关关税做抵押?
他有些琢磨不透,一千万两国债,一年的利息至少也在六七十万两,江海关一年那点关税能济什么事?这小子是想以此获得江海关监督——这个三品实衔?还是为了做做样子,不破坏元奇的规矩?
见琦善沉吟不语,易知足心里暗自得意,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鸦.片战争之后,上海开埠,江海关在短短十余年间就一跃而成为大清最大的海关,只要他现在能够名正言顺的能掌控江海关,等的朝廷发现上当,要想从他手里收回江海关,那无异于是做梦。
一千万两国债的发行,用一个一年关税不过几万两的江海关做抵押,他不相信朝廷会不同意,况且,他还说了,会以江海关作为大清海关革新的试点,对于朝廷来说,里子面子都全了,至于区区三品的江海关监督,不说定海的战功,就冲着元奇承接一千万国债,也是理当封赏的。
琦善这是头次跟易知足打交道,并不清楚对方的性子,但他很清楚,这小子年纪轻轻就能执掌元奇,而且还能在广州官场混得如鱼得水,得到广州一众文武大员的青睐,显然不是那么简单的,以江海关作为抵押的背后,怕是另有原因。
略微沉吟,他才开口道:“知足能不能说说,为什么要用江海关作为抵押?”
听他如此问,易知足不由的一笑,掏出一支雪茄来,道:“在下习惯于考虑事情时抽雪茄,大人不介意吧?”
琦善抬手示意,含笑道:“知足随意,无须拘束。”心里却是暗忖这小子还真是一点不怯场,在他这个钦差大人面前轻松自如的很,要知他既是大学士又是直隶总督,位高权重,圣眷又浓,寻常三四品大臣在面前都是谨小慎微,哪敢如此放肆。
易知足实则是借点烟之机会考虑,慢条斯理的点燃雪茄,抽了一口,他才缓声道:“做生意的本质,是共赢,否则生意要么做不长久,要么就没法做,元奇银行承接朝廷国债,既是为国抒难,为君分忧,亦是出于元奇自身的利益考虑。
在下之所以在意江海关,并非是在意江海关的关税,而是在意上海这个港口,杭州府、湖州府、嘉兴府距离上海都不远。”
听的这话,琦善不由的恍然大悟,杭州、湖州、嘉兴三府盛产生丝,元奇名下有不少机器缫丝厂,元奇根本就是奔着江南的生丝市场去的,这小子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在听闻朝廷发行国债之后,转瞬间就能做出决断。共赢,这个说法不错,朝廷和元奇各得其所,朝廷得以顺利发行首批国债,元奇也借这机会染指江南生丝,
不过,这事他还真不能也不敢擅自做主,江海关监督虽不重要,而且大多时候都是由巡抚兼任,但毕竟是三品实职官员,不是他能拍板的。
略微沉吟,他才开口道:“江海关为四大海关之一,是江南最重要的贸易海门,是两江腹地的门户,是南北洋沿海贸易以及沿海、腹地贸易的枢纽和汇聚中心,这些年随着漕粮海运,朝廷更为重视,此事,本钦差需的奏请皇上。”
顿了顿,他接着道:“可还有其他细节需要议定?”
“需要议定的细节多了。”易知足含笑道:“国债的利率,期限,偿还方式,支付方式等等都需要细细议定,在下操拟一份协议,明日呈送大人,可行?”
“时间紧迫,广州至京师,一来一回将近月余。”琦善缓声道:“其他的知足斟酌,这国债利息,知足打算定多少?”
利息自然是最关键的,见他逼问,易知足沉吟了片刻才道:“国债数额大,利率自然不能太高,否则不利于朝廷日后发行国债,如今元奇对外放贷,利率在一分二厘左右,国债利率定在八厘,朝廷承受的住,元奇亦有利可图。”
平心而论,八厘的息钱真心不高,在钱庄银号根本借贷不到,尤其是象朝廷这种借贷时间长的,琦善微微点了点头,看的出对方是真心实意愿意承接这笔国债,在自身如此艰难的情况下还愿意为朝廷分忧,委实难得,虽说对方利用这个机会谋取江南的生丝市场,但他心里清楚,这节骨眼上,抽取一千万两白银,对于元奇来说有多难。
略微沉吟,他才开口道:“元奇有元奇的难处,老夫明白,但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发行国债,朝堂之上毁誉参半,知足一心为国,这利息能否再低点?六厘如何?”
易知足毫不迟疑的摇头道:“非是在下不愿意为朝廷解忧,一千万国债,在下不能一言以决,此事要召集元奇众东家商议,利率太低,在下难以服众,进军江南,着眼的是长远的利益,一众东家眼光长远的可不多,大人得体谅在下的难处。”
这话说的实在,琦善也不再为难他,颌首道:“知足要多长时间才能正式回复?”
易知足看着他道:“只要朝廷愿意用江海关抵押,在下方才说的,都能保证。”
琦善赞许的点了点头,随即掏出怀表看了看,道:“时辰不早,知足且先回去,明日召集一众有功的将士在团练大营候着,皇上有谕旨嘉奖。”
易知足连忙起身告退,出了院子他才心有余悸的暗舒了口气,琦善在探明了元奇是否诚心承接这笔千万国债之后,才说道光有谕旨嘉奖,若是他当时推诿或是拒绝,会是什么情形?连夜出了城,他也没回磊园,而是径直乘船赶往伍家花园。
伍家花园,延辉楼。
伍秉鉴、伍长青祖孙俩坐在厅堂里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等着易知足见钦差的消息,两人都清楚,不论是何情形,以易知足的性格都会遣人来知会一声。
伍长青是急于想知道朝廷会如何封赏,毕竟这封赏少不了他那一份,但伍秉鉴却是有些担忧,朝廷对于的广东水师和元奇团练取得的磨刀洋大捷、定海大捷迟迟不封赏,起身一来广州就视察元奇的厂子,这可不是什么好迹象,这让他相当不安,他甚至有些后悔鼓励易知足出兵收复定海。
“禀老太爷,长青少爷。”一个管事快步赶到门口禀报道:“易大掌柜来了。”
“可算是来了。”伍长青连忙起身快步迎了出去,伍秉鉴站起身,想想又重新坐下,他清楚易知足的秉性,若是好事儿,小子肯定不会这个时候还赶来延辉楼,但人能出来,想来也不是什么坏事,估摸着是遇上难事了,想到这里,他起身又拿了盏烛台过来。
伍长青迎出院子,一见面就笑道:“还以为城门关了,知足兄出不了城呢。”
“有钱能使鬼推磨,区区城门哪能难得住我。”易知足含笑调侃道:“怎么着,急着想知道朝廷的封赏?”
伍长青也不矫情,笑道:“钦差大人都来了,朝廷的封赏没理由还不下来。”说着,他轻声问道:“怎么样?”
易知足摇了摇头,道:“没有。”
“怎么回事?”伍长青脸上的笑容不由的一僵,立马就意识到哪里出问题了。
易知足一笑,道:“别担心,明天钦差会前来河南大营宣旨,长青通知一下众行商子弟。”
听的是这么回事,伍长青登时一脸灿烂,道:“钦差大人就没稍稍透露点封赏的什么?”
易知足笑道:“瞧你这心急劲,明日可稳着点。”
两人说着话一路进了客厅,伍秉鉴仔细打量了易知足两眼,见他神态轻松,不由的稍稍放心,待其见礼之后,便径直问道:“可是有意外?”
易知足点了点头,敛了笑容,在他下首坐下,缓缓将见琦善的情形详细的叙述了一番,带他说完,客厅里一片安静,伍秉鉴、伍长青皆若木雕泥塑一般呆楞着。
半晌,伍长青才一脸担忧的道:“如今元奇处境本就艰难,再抽调一千万两,岂非是雪上加霜?”
伍秉鉴摆了摆手,拦住他的话头,沉声道:“再难,也的接。”略微沉吟,他才道:“江海关一年多少税银?”
易知足道:“七万两不到。”
伍长青却是知道安排严世宽去上海分号的前后经过,当即便道:“朝廷会否同意?再则,上海要多少年才能发展的起来?”
“十年。”易知足笃定的道:“十年时间,上海就能取代广州,甚至是超越广州,成为大清最大的对外贸易港,至于朝廷是否会同意,全在当今一念之间。”
“应该没问题。”伍秉鉴沉声道:“元奇承接下一千万国债,当今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顿了顿,他才接着道:“稳妥起见,此事还得跟林大人和邓大人提一下,如今朝中满汉之争斗的厉害,发行国债,利于主战。”
易知足点了点头,笑道:“还是平湖公看的透彻。”
“亏你还笑的出来。”伍秉鉴板着脸道:“一千万两银子,你打算如何筹措?若是从元奇抽,难免会伤筋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