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a的爷爷呼吸变得越来越艰难,状况似乎不容乐观。医生告诉我们,他的脾脏细胞受损严重,随时都可能昏迷过去。我和乾叔都坐在他旁边,一直在紧张地观望他。
半个多钟头之后,他的呼吸终于平稳了,安然地睡了过去。
我和乾叔都松了一口气,医生和护士也坐下来休息了。
飞机正在云海之上翱翔,我朝远方望去,更像小时候东北辽阔的雪野,一片白茫茫,不见一个人,一棵树。
乾叔轻轻跟我聊起来。
Asa爷爷叫卫援朝,东北人,拼搏了大半辈子,有了自己的公司和一个非常出色的儿子——卫国。
卫援朝的妻子死的早,父子俩相依为命,好在儿子从小就听话,他上学,娶妻,生子,从来不让人操心。
卫国在一家杂志社工作,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主任,后来由于刊发了一篇错误的文章被撸了,不久就调到了404。
后来,卫援朝听说404的职工全部要撤离了,他特别开心,给儿子打点好了一切,甚至打算把公司交给他。没想到,他一直没见到儿子归来,某日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说他的儿子光荣了
那一天,卫援朝一下就老了好几岁,他派人去把儿媳和孙子从404接了出来。
不久,赶上了90年代的海外移民潮,儿媳出国了,她把Asa留给了卫援朝。
这么多年来,Asa几乎是卫援朝拉着手长大的,从未松开过。Asa并不记得父亲,跟母亲也早早就分开了,甚至很生分,他只有一个家人,那就是他爷爷。
虽然404官方确定了儿子已经死亡,但卫援朝并没见到儿子的遗体,因此,他在心里始终不愿承认这个事实。这么多年来,他的商业帝国越来越大,但他一直有个心病,那就是他的儿子去哪儿了?
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卫援朝经常梦到儿子,儿子哭着对他说,自己被困在404了,让他去救他。所以,卫援朝曾多次进入404寻找儿子,始终无果
思伤脾脏,去年卫援朝就病倒了,从此他的身体每况日下。
很显然,他的时日不多了,而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见到儿子一面。Asa当然了解他的心事,他想了很多办法,甚至找人假扮过自己的父亲,结果一眼就被卫援朝识破了
听完这个故事,我的心里五味陈杂,甚至有些自责,我跟Asa的关系这么好,竟然对这些事一无所知,如果我早点知道,说不定会阻止Asa后来的犯罪。
此时我觉得Asa又可恨又可怜,我现在不奢望他能认罪伏法了,毕竟没有一条法律能判决邪术,我只希望他爷爷能规劝他浪子回头,不要再干蠢事。
接着,乾叔又讲起了他和404的渊源。
1959年,二五计划刚刚开始实施,大庆油田刚刚被发现,核工业404厂还八字没一撇呢在那个百废待兴的年代,乾叔出生在红椒岛,纯满族,他姓郑,小名叫固咚,在满语里,“固咚”是坏心眼的意思。
那时的红椒村更落后,村民靠打渔为生,还停留在采集时代。红椒岛和陆地之间根本没有客船,出去一趟,飘洋过海跟出国似的。不过,那时候陆地跟岛上的生活也没什么差异,都很穷。
乾叔没有上过学,但他家有一本祖传的老满文古籍,名叫《六壬》,他从小就啃这本书,竟然学会了这种失传的文字。
岛上太寂寞了,他只有一个野心,去外面看看。促使他离开红椒岛的另一个原因是——无论父母怎么教,他永远都不会挑鱼刺,可红椒岛上只有鱼吃。1974年,瘦得像麻杆一样的乾叔离开了红椒岛,他发誓再也不回来了。
最开始,他在营口港卸货,后来学会了操作吊车,变成了吊车工他就像从头又活了一遍,重新学语言,重新学技术,重新适应陆地的饮食和生活习惯
乾叔其实一点都不“固咚”,他为人直率,学东西很专注,很快就跟大家打成了一片。渐渐的,大家又发现了他的一个特异之处——能掐会算。
在月朗星稀的夜里,他说第二天有暴雨,让大家不要出海,第二天果然大雨倾盆;有个工友丢了块上海牌手表,他算了算,指指西北方向,说不超过一里路,那个工友按图索骥,果然在另一个工地某人的床铺下把手表找到了,顺带还抓到了偷窃者;船老大的老婆怀孕了,他说是个儿子,果然生了个大胖小子
口口相传,他变成了营口港的“郑半仙”。
实际上,他算卦的灵感都是从《六壬》上获得的,那本书里有天文,有地理,有农业,有医学,有风水所谓算卦,不过是经验出规律。
没想到,“郑半仙”这个绰号给他招来了灾祸,那个时代破除一切封建迷信的东西,他突然就遭到了批判,接着大家就开始疏远他了,甚至有人朝他的饭盒里吐口水
乾叔的心里不藏事儿,他对这些人的变脸愤愤不平,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等别人都睡了,他在黄纸上写满骂人的话,然后贴到这些人的门上。这些人并不认识老满文,他们以为那是什么诅咒符,赶紧撕掉。天黑之后,乾叔不辞劳苦,再去贴如此持续了半个月,乾叔终于被揍了。
不久正赶上核工业404厂从全国招收各个行业的人才,乾叔作为熟练的吊车工,成功被抽调,他终于离开了营口港这个伤心之地。
1980年,乾叔来到了404,工作非常努力,总被评为先进职工。
这时候,他档案上的名字依然是“郑固咚”,他一心想改个名,组织却不同意。他就像一头倔驴,始终没放弃,三天两头就朝档案科跑,一来二去,他认识了Asa的父亲,404厂档案科副科长卫国。
接着,他又通过卫国结识了陈文晋和赵一清。后来他终于把名字改了,改成了“郑向前”。
(他的名字一直改来改去,很麻烦,我们还是叫他乾叔吧。)
乾叔和陈文晋有一点很像——都对女人没什么兴趣,一直没成家,渐渐被列为404两大怪人。
有一年,乾叔从卫国口中得知了一个信息——404地下藏着一种未知的稀有金属,质地坚硬,赤黑色,好像来自天外乾叔非常好奇,到处打听,终于给自己招来了麻烦——陈工知道乾叔也知道了这件事,他买通了一个女工,那个女工对乾叔谎称她知道“错”的埋藏位置,深夜约他一起去挖掘,结果,两个人来到地下,被保卫人员捉住,那个女工突然变脸,声称她来跟乾叔搞破鞋陈工以此为借口,一脚把乾叔踢出了404。
一个不近女色的怪人给另一个不近女色的怪人罗织了一项作风罪名特别滑稽。
那是1996年大撤离之前的事儿。
乾叔对人性彻底绝望了。他想回到红椒岛,一人一船一草屋,提前进入晚年生活,可他实在不想吃鱼此人很极端,他离开404之后,脱掉工服,直接穿上一件道袍,去沈阳出家了。
沈阳的太清宫原名叫三教堂,是东北最著名的道教十方丛林,不收俗家弟子,只是在特定日子“开坛传戒”。乾叔倔劲上来了,拿着块抹布去擦道观的院墙,从灵官殿擦到关帝殿,又从关帝殿擦到郭祖塔住持还能忍住,下面的道士受不了了:他天天这么擦,我们干啥?我们啥都不干,咋修炼?
终于乾叔被收下了。他不焚香上供,不祭拜先祖,直接来到关帝殿下,看了看殿上的牌匾,用满语嘀咕了一堆话。
住持问:“啥意思?”
他说:“关帝殿里存一小污,气不合,易生煞,逢一秩生一劫,百年方解。”
“一秩”代表十年。
住持听完之后大惊失色,十年前,也就是1983年,关帝殿确实被盗过一次!果然,接下来不到一个月,关帝殿又发生了一场火灾,好在扑火及时,并没造成重大的损失。吊诡的是,乾叔所言还在应验着——2003年,沈阳市东陵区发生4.3级地震,关帝殿的建筑结构发生改变,被紧急修缮了。2013年,太清宫由于乱收费,被消费者举报
乾叔进入三清宫之后,取道号“向乾”,开始静修,参悟《道德经》。
很快,他发现《道德经》和《六壬》的内容有很多相似之处,《六壬》就像《道德经》的满文翻译版本。他对此产生了极大兴趣,疯狂地阅读大量相关书籍。
千禧年的一天,太清宫大雨。乾叔正在房内打坐,诵读《太上洞玄灵宝升玄消灾护命妙经》。
他读:“谒元始,纳先天是也”
他读:“七宝,灵、精、气、神、意、魂、魄也”
他读:“故,天地玄黄修道德”
天地玄黄
玄
电闪雷鸣之际,他突然呼出一口浊气,睁开了双眼——他悟到了!
道教发源于春秋战国时期的“方仙道”,主要宗旨是解救世人得道升天。道教以“道”为最高信仰,认为“道”是化生万物的本原。老子还把“道”作为宇宙本体,万物规律
乾叔完全不这么认为。
他认为道教的“道”,代表着凡人和神仙之间的通道。
他还认为,这条通道不是虚幻的,唯心的,而是在现实中真正存在的。正是《道德经》给了他启发,第一章末尾有这样一句话——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很显然,“众妙之门”就是仙界之门。
他要找到这扇大门,普渡众生。(想想那场面确实令人激动:一群俗人,熙熙攘攘地走进了一扇神秘的大门,就像乘客涌入地铁站,从A地去B地,这些俗人进门之后就会飞了)
乾叔把这个顿悟讲给了住持,希望以太清宫在东三省的影响力,号召所有道友一起参悟“玄之又玄”,只要把这四个字弄明白,很可能就找到那扇大门了。在他看来,重点就是“玄”字,在古文中,“玄”代表质地坚硬、颜色赤黑之物。
住持不以为然。
乾叔不甘心,竟然想窃取香火钱,举国寻找这条通道——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认为自己在解救全人类。
地球的环境越来越糟,很快将不适合人类生存,科学家们一直试图在外太空为人类找到新的居所;而在乾叔看来,人类缺乏信仰,越来越浮躁,他要为人类集体升仙寻求直达的通道。
他的行为被三清宫发现,住持实在不能宽宥他,把他赶出了山门。他的理论也被定性成了“邪魔外道”。
这是乾叔第三次被驱逐。
离开沈阳之后,他走投无路,想起了404的卫国,那是他唯一的朋友了。他辗转回到了404,却听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在大撤离之前,卫国和另外四十个人在404地下集体消失了,每个人只留下了一堆衣物。
消失——多么富有仙家色彩的词汇!
他马上想到,那些人肯定是去找“错”了,接着他又想到,卫国说过那种“错”质地坚硬,赤黑色那不就是《道德经》中所说的“玄”吗?而它们恰恰来自天外!
这期间他又了解到,404一带从古代就有人类消失的记载。
乾叔终于把道教经典、《六壬》中的石火崇拜和那种名叫“错”的奇特物质联系在了一起,同时也打通了他的终极疑惑——他认定,那些消失的人其实是摆脱了肉体,进入了众妙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