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开进了依龙镇,我突然说:“我要下去了。”
开车的警察回头看了看我,我说:“我们有个失踪的队友就住在这个镇子里,我去看看他妈。”
我必须见到这个陈燕,把事情说清楚,说不定还能从她那儿挖到幕后黑手的线索。
警车把我卸下之后,直接开走了。
我东南西北看了一圈,最后来到了我和Asa住过的那个招待所。
几天不见,这个招待所竟然有了很大变化,牌匾换了,柜台翻修了,还贴出了电子支付的二维码。墙上挂着三个钟,还是罗马数字,其中一个是“本地时间”,另外两个是“北京时间”和“通化时间”,可笑的是,三个钟的指针都是一样的。
我还看到了价格牌,总共两种房型,一种叫“农家特色火炕房”,另一种叫“温泉SPA养生房”,说是价格牌却没写价格。
听见有客人,之前那个戴着碎花头巾的老板娘走出来,她居然换了一件旗袍,十分臃肿。她看见我之后立即大着嗓门说:“大兄弟你又来啦?”
她还认得我。
我朝她笑着点了点头。
接着我看了看房,所谓“农家特色火炕房”就是上次我住的那个标准间,里面有一张折叠床和一铺炕。
那“温泉SPA养生房”是什么呢?我瞬间来了兴趣,让老板娘带我看了看,其实就是多了个浴缸,说是浴缸,我怀疑那是腌酸菜用的,不过洗干净之后改了用途。
老板娘眉飞色舞地说:“咱这是正宗的温泉水,就算你一身牛皮癣,只要泡泡,噼里啪啦掉一地!”
我说:“我住个火炕房吧。”
登记的时候我发现房价也变了,上次是80元,现在变成了288元,跟市区的宾馆差不多了,这明显是宰人。
我说:“阿姨,涨价了啊?”
她很敏感地看了我一眼,说:“对啊,重新装修了,现在可是星级标准。”
我背上背包就要走,老板娘赶紧说:“我劝你别折腾了,这条街上的旅馆都让我干黄了,我这是蝎子粑粑独一份。”
我只好把背包放下来,扫码付钱。
老板娘给我开了房间,我在炕上坐下来,打开手机,继续关注舆论进展。
这个陈燕发的微博有规划,有节奏,人设也很打动人——社会底层的清洁工,孝顺、懂事、要强的儿子,无资质的旅行团,邪恶的自杀组织
最恶心的是,陈燕还上演了母子情深的戏码,据我所知,小马哥跟他妈水火不容,他妈还把他送到了电疗中心。
碧碧也是个犟怂,他一直在网上火拼陈燕,让她拿出证据来。
陈燕果然有条不紊地抛出了重磅证据——她说她又得到了消息,那个旅行团的一个成员在接受洗脑之后,已经先于小马哥自杀,抢先去了“永恒之地”,他的绰号叫“C加加”,是个IT精英
她还贴出了C加加的照片。
有图有真相,这下就铁证如山了,舆论再次掀起高潮,已经有人打着基督教的旗号组织“反自杀正义联盟”了,而且发誓挖地三尺也要把我找到,钉在十字架上。
都是套路。
对于陈燕和她背后的推手来说,肯定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钱。
正翻着,我收到了碧碧的微信,他给我发来了一段他和陈燕的电话录音——
碧碧说:“陈燕女士,你好,我是个记者,非常同情你的遭遇,想把你的经历从网络转移到纸媒上,让更多人知道你和你儿子的遭遇。”
电话里立刻传来了哭声:“青天大老爷啊,你得给我做主啊。”
碧碧说:“我想问一些细节,比如,小马哥在哪个公司打工?”
哭声戛然而止。
戛然而止很假,显得前面的哭也很假。
接着,传来了陈燕警惕的声音:“你是哪个单位的?”
碧碧说:“《长春日报》。”
陈燕说:“长春的报纸采访我干啥?”
碧碧说:“我们面向全国发行。”
陈燕跟身边的人嘀咕了一阵子,过了会儿,她突然问:“你们的统一刊号是啥?”
碧碧被问懵了,支吾了一会儿,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陈燕说:“你就直接说吧,你是不是小赵?”
碧碧说:“陈燕女士,我真是记者”
一转眼,微博上那个勤劳、善良、悲惨、无助的母亲就变成了泼妇,开始破口大骂起来。我听了一会儿,甚至总结出了东北骂人话的句式——疑问句+“把你”+东北话动词+母系亲属+生殖器。
实验一下:信不信我把你怼进你妈X里去?
粗俗?这是地区语言研究,学术性质。
碧碧不说话了,也没法再说什么了。
陈燕接着说:“跟你说啊,这事儿没完,没完!你赶紧来给我儿子磕头谢罪!”
语音结束了。
碧碧发来了文字:你听出来了吗?她旁边有人在教她说话。
我说:嗯,听到了。
碧碧说:你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现在就在依龙镇,准备找这个陈燕谈谈。
碧碧:那你可要小心。
我:我知道。
接下来,碧碧把陈燕的手机号发过来,我加了她的微信,给她发了一句话:阿姨,我是小马哥的朋友小赵,我现在就在依龙镇,我们能谈谈吗?
很快,我就收到了一段长长的语音,打开一听,果然是疑问句+“把你”+东北话动词+母系亲属+生殖器
没法交流。
我没有再说什么,上网查起了《六壬》。网上关于这本古书的记载很少,有人说,这本书的原本应该被收藏了,或者在某地的文化馆,或者在某地的博物馆。
突然有人敲门,我过去把门打开,原来是那个老板娘,她一把揪住我的领子就朝外走去。
她的力气还很大,我挣了几下,竟然没有挣脱。
柜台前站着四五个人,有男有女,年龄都跟老板娘差不多,全都气势汹汹的。老板娘把我一甩,我就冲进了那几个人的包围圈。
我挺了挺腰杆,问:“你们干什么?”
老板娘说:“你叫个啥?”
我说:“赵吉鹏啊。”
她说:“就是小赵呗?”
我马上想到了,依龙镇只有一个招待所,陈燕肯定打来电话了。
她见我不说话了,立即对旁边的人说:“他就是那个邪教头子!”
我的屁股就挨了一脚,我转过身去,并没有看到是谁在踹我,我说:“那都是网上的人瞎传,千万不要轻信,你们要是打人,那可就是刑事案件了。”
老板娘说:“我们懂法,我们不打人。”
她话音刚落,我的后脖颈又挨了一巴掌,这次我觉得是个女人打的,并不怎么疼。
我说:“你们正在打人!”
老板娘说:“我们只打畜生。”
接着,我的头上又挨了一拳,这次是老板娘打的,我看得清清楚楚。她说:“赶紧拿上你的东西滚出去,你给多少钱都不让你住了!”
我一边躲避着这些人一边说:“好好好,我走。”
然后我跌跌撞撞地回到房间,拎起我的背包就朝外走去。路过柜台的时候,那个老板娘又说:“滚出依龙镇,要是让我再见到你,看我不把你挠成血葫芦!”
我就像过街老鼠一样匆匆跑了出去。
依龙镇上空阴惨惨的,就像趴了一只巨大而黏腻的章鱼。
不行,我现在就要去找那个陈燕。
她是个木偶,我只有找到她才能找到在背后操控她的人,而那个人就是一切谜团的制造者。
我一路走一路问,很快就找到了小马哥的家。
他家在白沟村,隶属于依龙镇,离那个招待所并不远。村子很小,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头,房子普遍低矮,颜色都灰扑扑的,门上的对联红得刺眼。
跟微博中的图片一样,小马哥家是个标准的三间房,坐北朝南,院子一角立着个简易的篮球架,那显然是小马哥自制的运动器材。篮球架旁边还有个狗窝,一只狗软软地叫起来,很像在卖萌,我朝它看了看,那竟然是一只萨摩耶,它的长毛都拖地了,多处都打着结,似乎从出生就没有洗过澡,已经变成灰色了。从这只狗的身上就能看出陈燕过得有多糟糕。
听到狗叫之后,屋里走出来一个中年妇女,她正是陈燕,这个女人高颧骨,短额头,一看就不好对付。
她看了我一眼,很不友好地问:“你找谁?”
我说:“陈女士,我是小赵,我是来赔钱的。”
她愣了愣,竟然笑了:“好啊。”
然后她一挥手,屋里就走出了两个年轻小伙子,一看就是本镇的,就叫他们A和B吧,A的脖子上挂着单反,B拿着DV机,已经开始录像了。他们肯定都是陈燕找来帮忙的。
我说:“你搞这么大阵势有必要吗?”
陈燕说:“既然你心里没鬼,那就不怕见阳光。”
很快,街坊四邻就聚到了小马哥家的院子里。
B一直在拍着我,我走过他的时候本来想用手挡住脸,可是又一想,我又不是嫖娼被抓,怕什么?于是我还对着镜头整理了一下头发,然后目不斜视,大步跨进了屋里。
B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屑,他提醒了我一句:“正在直播啊。”
这下我更不能畏畏缩缩的了,于是我把腰杆挺得更直了。
这间屋子是南北炕的结构,中间的地上有一些刚刚烧过的纸灰。我坐在了北炕上,陈燕坐在了南炕上,摆出了谈判的架势。A和B都进了屋,一个照一个录。我好像真红了。
看热闹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挤在门外和窗外,也不进屋,就看。
陈燕指了指地上的纸灰,大声说:“你说话要注意,我儿子可在那儿听着呢。”
我的心里有点瘆,端正了一下姿势之后,终于开口了:“陈女士,小马哥是我的朋友,对于他的失踪我很难过”
陈燕立即说:“你干了啥你不知道?他不是失踪,是自杀!”
我说:“到底是失踪还是自杀,你真的在乎吗?”
陈燕一下站了起来:“你啥意思?”
我赶紧摆了摆手:“Easy,Easy,我们不吵架。不管怎么说,小马哥都不见了,作为朋友,我愿意给他的家人提供一些经济上的资助”
这句话我是真心的。
陈燕又打断了我:“不是资助,是赔偿!别把我说的跟个要饭花子一样行不?”
我说:“我认为是资助,你认为是赔偿,都没关系,反正钱是真的。你需要多少?”
陈燕说:“500万,少一个子儿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