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刻停下来。
这个院落挺深的,那个红砖建筑离街道有一百多米远,我看到它挂着个牌子,上面写着:红都剧院。
那两个人的形体语言告诉我,他们并没有听见我和四爷走过来,而是正常走进去的。
四爷问我:“你看什么看?”
我说:“有两个人”
四爷立刻瞪大眼睛原地转了一圈:“在哪儿?”
我朝那个红砖建筑指了指:“他们刚刚走进那房子里去了。”
四爷走到栅栏大门前朝里看了看,红砖建筑里静悄悄的,好像在偷听我们的对话一样,她说:“这门锁着啊,你确定?”
我说:“我确定。”
四爷说:“会不会是象鼻人?”
我摇了摇头:“不是,这两个人都没戴面具。”
四爷说:“那是留守人员?”
我又摇了摇头:“他们的样子有点鬼祟,就跟小偷一样。”
四爷想了想,突然说:“会不会是C加加和小马哥啊?”
我愣了一下,马上说:“有可能。我跳进去看看。”
四爷突然拽住了我。
我说:“怎么了?”
四爷说:“万一不是他们呢?太危险了,我们好不容易要出去了,万一再惹上哪路神仙就完蛋了。”
我说:“万一是C加加和小马哥呢?”
四爷看了我一会儿,终于把手松开了。
接着,我们把行李和背包放在了一丛灌木背后,只拿上了手电筒,然后来到院墙的边缘,从栏杆上翻了进去。
我们没有去正门,而是从旁边绕过去,来到了剧院的侧面。
一般说来,剧院侧面都有个角门,以供工作人员和演出人员出入,果然,我们看到了一个白铁包着的门,我轻轻推了推,里面锁着。
只能去正门。
这个剧院已经破败不堪,四周长着荒草,正门前面有一排水泥台阶,豁牙漏齿的,走上去就是那五扇大门了,可以想见,当年404职工来这里看剧的时候,他们携儿带女,排成五个长队,鱼贯走进剧院,那场面一定很热闹。两侧是售票处,现在被横七竖八的木板钉死了。
404的人来自四面八方,不知道这里上演什么剧种,评剧?京剧?昆剧?
我记得那两个人是从左边那扇大门进去的,我走过去试探地推了推,里面竟然闩上了。我又依次推了推其他的大门,第四扇开了。
我和四爷慢慢走进去,我没有打开手电筒。
关上门之前,我看到里面是个空荡荡的门厅,对面有两个检票入口,那两扇门都关着,门上包着劣质的皮革,已经千疮百孔,露出黄色的隔音棉。门厅一侧还立着两个很大的物品架,东倒西歪的,过去那应该是物品寄存处。
四爷把大门关上之后,门厅里变得一片漆黑,那两个入口的门缝儿透出了灯光,隐隐还传出了说话的声音,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人。
此时,我们等于在暗处。
我的胆子大起来,打开手电筒,蹑手蹑脚地转了转,在墙壁上看到了当年的演出公告,上面写着——
一楼,舞台剧《倒退》,主演XX,XXX
二楼,舞台剧《40年》,主演XXX,XX
原来这里上演的不是任何地方戏曲,而是舞台剧,那时候404的文艺工作也算是比较先锋了。
我本人就是个编剧,据我所知,《倒退》是几十年前的一部舞台剧,作者是知名编剧黄苍耳。而《40年》则是一个获奖中篇小说,作者是知名作家振荣,这个舞台剧应该是根据那个小说改编的。
可是令我不解的是,这个建筑明明只有一层,哪有二楼?难道当年把屋顶也利用起来了,变成了露天剧院,大家顺着梯子爬上去,演的演,看的看?
我和四爷从始至终都没敢说话。
终于,我把手电筒关掉,跟四爷一起轻轻来到左侧的检票口,竖起耳朵听起来,可是怎么都听不清楚,我就斗胆把推了推门,露出了一条缝儿,我和四爷挤着朝里看去,看到了密匝匝的座位,足有上千个,它们都是固定在水泥地上的,我的视线越过幽暗的观众区,看到了舞台,舞台上灯光明亮,有十几个人或坐或站,似乎正在演出。
这是什么情况?
虽然离得远,但也就跟坐在最后一排差不多,我看得很清楚,那些人都穿着草绿色的军装,军帽上佩戴着红五星,衣领上缝着红领章
我大为震惊。
我大舅,也就是我妈的大哥,今年60多岁了,他过去在唐山当过兵,我见过他穿军装的照片,就是红五星,红领章。后来我查过,解放军在1965年6月1日取消了军衔制,军衔服装随即废止,全体官兵一律戴解放帽,佩戴红五星和红领章,被称为六五式解放军军服,1984年被取消。
四爷的眼神可能有问题,她低声说:“他们是武警?”
我碰了碰她,然后摇了摇头,一个意思是:不是。一个意思是:不要说话。
她就不吭声了。
我从门缝紧紧盯着这些人,想看看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其中一个人大声说:“炊事班的宋德南去哪儿了?”
他旁边一个人说:“排长,他肚子疼,请假了。”
“排长”说:“敌人已经进城了,大家要吃饱了才能打仗,他只管他的肚子,不管大家伙的肚子?”
他旁边那个人说:“我去叫他吧?”
“排长”想了想说:“算了。二班机枪手?”
一个人马上站起来:“到!”
“排长”说:“你接替他,去做饭。”
“机枪手”有些犹豫,带着浓郁的西北口音说道:“我只会操作机枪”
“排长”说:“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服从命令。”
“机枪手”说:“是”
然后他就跑开了。
剩下的人开始擦枪,那应该都是半自动步枪,木头部分的颜色有深有浅。
四爷拽了我一下,低声说:“他们在干什么?”
老实说,这正是令我恐惧的,我听了这么半天,竟然一直无法确定他们是在演戏,还是在正常对话。
如果他们是在演戏,404已经成了一座空城,观众席上也没有一个人,他们在演给谁看?或者,他们只是在排练,可能为什么没有导演说戏?
如果他们确实是一群解放军,正在这个剧院里休整,那么他们为什么穿着过去的军服?他们说的“敌人”是指谁?
舞台演员说台词,怎么都跟生活中讲话不一样,可是很奇怪,这些人的腔调、音量、情绪,恰恰介于表演和生活之间,让我很难判定。
“排长”又说话了:“爆破手。”
一个人马上来了个立正:“到。”
“排长”说:“你检查一下我们的炸药包有没有受潮。”
“爆破手”说:“是。”
接着他就去了舞台旁侧,那里果然堆着一些军绿色的包裹,用行军带捆着,刚才我没仔细看,还以为那是这些解放军的行李包。
我盯住了舞台上的背景幕布,上面画着几座军用帐篷,跟这些人的军服一样,都是草绿色,远处还有山、湖泊和芦苇。如果这是个演出,说明这些人正在营地的帐篷外开会。
“排长”又说:“警卫班的人呢?”
一个人马上敬了个军礼:“到!”
“排长”把目光转向了他,说:“李志高,天已经亮了,你去剧院外面警戒。”
“李志高”双脚一磕,来了个立正:“是!”接着就“噔噔噔”地跑开了,去了后台。
剧院?警戒?
一般说来,除了互动式演出,没有哪个演员会说出这样的台词:谁谁谁,你去剧院外面看看下雨了吗?既然这位“排长”提到了剧院,说明他们不是在演出,他们就是在开会
我忽然觉得这其实是一出恐怖的舞台剧,专门演给两位观众看的,而此时,由于各种奇怪的原因,这两位观众正躲在检票口外面观看这个剧
我忽然想到了那个演出公告,把黄苍耳的《倒退》和振荣的《40》年组合在一起,那不就是“倒退40年”吗?
现在是2019,倒退40年,那时候解放军的军服正是红五星和红领章
难道我和四爷钻进这个剧院之后,回到了1979年?
我有点昏眩,一时分不清真实还是梦幻了,情不自禁地抓住四爷的手,使劲握了握,好像这能让我回到现实的404。
四爷低低地叫了声:“你抓我干吗?”
我赶紧又攥了攥她的手:“嘘,别出声。”
四爷说:“里面有C加加和小马哥了吗?”
我说:“没有。”
四爷说:“那我们就离开啊。”
我没有动。
四爷说:“你怎么了?”
我说:“不弄清他们是干什么的,我心里不踏实。”
四爷说:“说不定是西区的钉子户,闲的蛋疼,跑到这儿来演剧玩儿了。走了。”
我说:“他们从哪儿搞到的服装?”
四爷说:“当年404肯定有宣传队,应该是他们遗留的演出服装。”
我说:“你看看,他们还有枪。”
四爷说:“那是道具而已。”
我还是不甘心,又说:“我觉得他们不像在演出,你听见了吗,他们还提到了剧院。”
影视剧中,不管好人还是坏人总是死于话多,实际上,我早该听四爷的,转身离开,但是我话多了。
四爷说:“台词什么不可以说?”
我说:“是的,台词什么都可以说,但是绝不能长时间不说,对吗?”
四爷说:“你什么意思?”
我朝舞台上扬了扬下巴:“你听。”
舞台上安静着,那个“排长”在抽一支自卷的纸烟,烟雾很大,其他人有的在擦枪,有的在打盹儿,有的在低声聊天。我和四爷静静地观望了几分钟,始终没人大声讲话。
这是剧吗?
哪个演出会静场这么长时间?
四爷也皱起了眉头,嘀咕了一句:“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啊?”
我突然说:“四爷,要是我们一起穿越了”
四爷说:“停,我最烦穿越剧了。”
我说:“我是说假如,我们真的一起穿越到了40年前”
四爷说:“40年前是什么时候?”
我说:“1979年。”
四爷扳着手指算了算:“那老白就成我的弟弟了,很好,他只要淘气我就抽他。”
我说:“而且我们再也回不到2019年了,你会怎么样?”
四爷说:“就在那个年代生活呗,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说:“你会找个人结婚吗?”
四爷说:“要是实在回不来,我当然会了,那个时代也有帅哥啊。”
我说:“你别忘了,就我跟你是同时代的人。”
四爷看了看我:“什么意思?难道我还非得找你啊?”
我说:“你问我。”
四爷说:“问你什么?”
我说:“算了,我就直接说了,如果我们一起穿越到了1979年,我只想跟你结婚。”
四爷说:“那你要出四大件,都什么来着对了,缝纫机,手表,收音机,自行车。”
我说:“我要超越那个时代,给你升个级——我会出雪花牌冰箱、牡丹牌彩电、熊猫双卡录音机、白兰牌双缸洗衣机。”
突然,剧院舞台上又传来了声音,一个人说:“排长,我们得到情报了吗?反攻过来的敌人到底有多少?”
“排长”说:“总共两个营,他们隶属于第五师第三旅第四团。”
提问的人说:“我们只有一个排,人太少了吧”
“排长”说:“我们的子弹够不够两个营?”
提问的人似乎没明白。
“排长”说:“歌里是怎么唱的?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接着他大声问大家:“大家有信心吗?”
舞台上传来了整齐的回答:“有!”
“排长”又说:“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
大家马上喊道:“誓与核城共存亡!”
我跟四爷一直没有注意背后,突然有个声音在我脖颈处响起来:“不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