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周围的建筑是一群耄耋老人,它就是个孩童,它出现在这里很不合常理。
Asa也过来摸了摸:“404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呢?”
李喷泉说:“有什么不对吗?日本五十年前就开始使用它了。”
虽然他没什么恶意,但这句话让我有些不爽。
我仔细看了看,这个自动售货机跟我见过的不太一样,它是几块铁皮拼在一起的,没有玻璃橱窗,看不到里面售卖的东西,也没有操作界面,只有一个投币口,投币口下面印着红色的“CocaCola”。
在当时,这种东西算是舶来品。
我问李喷泉:“你有硬币吗?”
李喷泉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一遍,终于找到了三枚一元的硬币。我接过来,顺着投币口投了进去,没有意外,硬币直接被吐了出来。
早就失灵了。
没想到,我们刚刚离开十几步,它突然发出了“咣当咣当”的声音,我猛地回过头去,它真的吐出了两瓶可乐……
我快步返回去看了看,可乐是大肚子玻璃瓶,上面凸起的英文跟玻璃是一体的,这种可乐太古老了,不用看生产日期我都知道,它们跟404是“同龄人”。
李喷泉走过来,从不同角度拍了几张照片。
我有点舍不得丢下这两瓶可乐,但总不能带着它们去探险,想来想去,最后我把它们放在了自动售货机旁边,轻轻走开了。
又朝前走了一段路,墙上出现了这样的标语:确保核安全是我们千秋万代的根本大计!
标语旁边有一扇开着的门,那是个商店,叫“红星百货”。
地上掉着一张封条,上面都是泥土和脚印,几乎跟地面融为一体了。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看清,上面写的是:1996年,核工业404厂封。
我来到商店前看了看,窗子用黑色塑料布挡住了,里面很昏暗,一股霉味扑鼻而来。
李喷泉站在外面照相,并没有进来的意思。Asa也站在外面,拿着手机不知道在摆弄什么。
没有好奇心。
我走进了这个商店,里面并不大,只有三排木质货架,货架上空空如也,积满了一层灰尘。其中一个货架的腿被老鼠咬断了,它斜靠在另一个货架上。
往里走还有一扇门,同样被人打开了。这里是库房,货物没有完全搬出,三分之一的面积堆着纸箱。
我随手打开一个纸箱,里面竟然堆放着一排排贝壳,我看了看纸箱上的商标,一下明白过来——这些都是蛤蜊油。现在很少有人了解这种东西了,我也是小时候看我妈用过,当时的女人没什么护肤品,最为普遍的就是“擦脸油”,类似现在的护手霜,蛤蜊油就是其中一种。
我拿出一盒蛤蜊油,在底部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商标,但没有生产和保质期。
我把它放回去,又看了看其他纸箱上面的商标:回力鞋、熊猫牌洗衣粉、八一火柴厂的火柴……
我朝外面喊了一声:“李喷泉,你不进来拍几张照片吗?”
李喷泉回道:“我不进去了。谢谢。”
我也准备离开了,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看到一张木桌的抽屉掉了出来,地上散落着一些人民币。
这应该就是当年的收银台了。
我蹲下看了看,地上掉着一叠毛票,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拿起来,生怕它们变成碎片。
这是第四版人民币,币面是灰黄色的,上面印着两位少数民族的男子头像。
我又拉开了另一只抽屉,竟然看到了一张十元的人民币,它跟我现在使用的同等面值的钱一模一样。
我拿起这张人民币,在背面看到了一行圆珠笔写的字——2010年4月,贾川强到此一游。按旧币兑换价格,拿走五张一毛纸币,留下一张十元纸币。
太有趣了——我们以404城区的一家百货商店为媒介,隔着时空产生了联系。
我翻了翻旅行包,抽出了一张百元大钞,它是2015年的新版,算是第五版人民币的一个更新,把它放进抽屉里,然后也留下了字条:2019年4月,小赵来过。
然后,我拿走了一张第四版的毛票。
现在都是手机支付了,但是离开北京之前,我还是去银行取了一些现金,没想到进入404之后还真派上了用场……
我走出商店之后,李喷泉说:“我给你们兄弟俩拍张照片吧?”
Asa说:“好哇。”
然后他就站在我旁边,搂住了我的肩膀。
李喷泉给我们拍了几张之后,走过来把相机递给了我:“你们选一下。”
李喷泉的技术确实不错,只是很遗憾,在这里发不了朋友圈。
我朝前翻着翻着,突然看到了一张黑白照片,那是李喷泉跟另一个人的合影,他旁边那个人非常眼熟,我愣了愣,忽然意识到——这不是我爸吗!
我的手一抖,相机差点掉在地上。我转头看了看,李喷泉把两个食指和拇指搭成了方框,正在四下取景,注意力根本不在我身上。
我把照片放大了——二八分头、黑框眼镜、一脸严肃的表情……跟我家那张合影里的父亲一模一样!
我指了指照片,轻声对Asa说:“这是我爸……”
Asa明显哆嗦了一下。
然后我对李喷泉喊了声:“李喷泉!”
李喷泉走过来了,我问他:“这个人是谁?”
他看了看,说:“哦,他是404的职工,前两天我们在办公大楼里拍的。”
我把相机还给了他,然后从手机里翻出了我爸的照片,举向了他:“这是我爸。”
他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惊讶地嘀咕了一句日语,接着他用中国话说道:“太不可思议了……您的父亲真的去世了?”
我说:“我会拿这种事儿开玩笑?”
李喷泉把头一低,就是日本人说“嗨”的那个动作。
Asa也问他:“既然是前两天拍的,照片为什么是黑白的?”
李喷泉在相机上翻了翻,还是同一张照片,却变成了彩色的。他说:“那是我修图加的滤镜。”
我说:“他姓赵?”
李喷泉摇摇头:“不,他姓邢开。”
我忽然想到了教堂花名册上的那个名字,此人应该是个基督教或者天主教徒,只是李喷泉把名字也归到姓里了,可能是日本的习惯,松下、江口什么的。
我说:“他是干什么的?”
李喷泉说:“那我就不知道了,他听说我是外国人,非要跟我拍张合影。”接着,他皱着眉毛想了半天才问我:“他会不会是您的……噢吉撒?”
他很可能想说一个词,却不会用中文表达。
我说:“噢吉撒?”
Asa说:“他是说你爸的哥哥或者弟弟。”
我使劲想起来,没听说我有个伯伯或者叔叔啊。
李喷泉收起了相机,说:“那可能就是个巧合了。”
这个说法说服不了我,接下来我忽然萌生了一个荒诞的想法——会不会是我妈跟我爸离婚了,我妈对他怀恨在心,就跟我说他死了,实际上他一直留在了404?
我们三个人走出了这片建筑,远处出现了一片更繁华的城区,至少当年是这样的。两片建筑之间大概有三百米的断带,黑土遍地,那是拆迁之后留下的荒地。一栋绿油油的房子就立在这个断带上,很扎眼,它的墙上密密麻麻地覆盖着一层爬山虎,还挺漂亮的,有一面墙已经塌陷,露出了黑洞。
走近之后,我疑神疑鬼地感觉,这些爬山虎的叶子好像也比正常的大了许多,再次拿出伦琴仪测了测,这次的读数远远高于那个教堂,但依然达不到对人体造成影响的程度。看来辐射还是影响到了这座城市,至少反映到了这些“土著”植物身上。
我和Asa跟李喷泉拉开了一段距离,我小声问Asa:“你觉得这个李喷泉是什么人?”
Asa说:“日本人啊。”
我说:“我觉得他的真实身份不是个摄影师……我总觉得他怪怪的。”
Asa说:“不是摄影师难道还是间谍?你别胡思乱想了,到办公大楼我们就分开了。”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近了这栋绿油油的房子。我看到地上有一块牌匾,上面写着“PAPA区派出所”。
李喷泉有些疑惑:“父亲区派出所?”
我说:“你知道派出所这个词?”
他说:“这个词本来就是日语啊,它源自二战时期的满洲国,算是遗留下来的日本殖民文化吧。”
我不想跟他谈起日本侵华战争,就顶了他一句:“伪,满洲国。”
PAPA原为拉丁语,在英文俚语里正是爸爸的意思。
Asa说:“这个PAPA就是字母P的意思,这在无线电专业上叫字母解释法,避免听错。比如:Alpha代表A,B
avo代表B……在军队和民航中都有使用。”
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大学期间,他是他们大学第一任无线电社的社长,他的车上就放着一部无线电手台。
他又看了看那块牌匾,接着说:“但是字母解释法很少运用在‘写’上。”
我说:“大概也是为了保密吧。之前我们看过一二三四区,这又来了一个PAPA区……还是用我们自己的叫法吧——上下左右区。”
我和Asa从坍塌处钻了进去。
很多爬山虎的枝杈已经爬进了房子里。
这个房间应该是个值班室,桌子上有一部老式的转盘拨号电话机,几乎被灰尘埋住了。墙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接警电话:411。地上扔着一些废纸,还有个钢笔帽,看来这里撤离的时候还是井然有序的。
Asa说:“那个时代的电话号码居然只有三位数?”
我说:“说不定什么时候手机号会变成12位。”
我看了看手机,还是没有信号。我怀疑这里每栋楼里都安置了***。
Asa对那个电话机很感兴趣,凑近它观察起来。
我走出去,来到了一个走廊里,两旁挂着铭牌——枪械部,拘留室,户籍科等等。
我很想捡到一把枪……
转悠了一圈,我连个儿童塑料枪都没捡到,Asa突然跑过来,大声喊道:“我接到电话了!”
我愣了一下:“有信号了?”
Asa说:“不是手机,是里面那个座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