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经历过翻车吗?
我经历过。
那时候我还在东北读初中,当时我坐在一辆长途客车上,突然就翻了。事后我才知道,风挡玻璃被冰雪冻住了,司机伸手去划拉,结果车轮一偏,齐刷刷地撞断了路旁的一棵大树,直接冲进了壕沟,导致侧翻。我们平时看到的车内空间就像这个世界,上面是天,下面是地,左右摇晃总在一定幅度之内,但突然超过了这个幅度,那种惊恐无法形容,类似你站着朝后躺下去,有人答应接着你,他却没有伸出手……
这辆货车是封闭的,没有外面的参照物,我只感觉身体突然失重了,接着就飞起来。
……
我压到了一个人的身体上,那是Asa。
随着一个沉闷而巨大的落水声,车厢门被摔开了,竖门变成了横门。
老沪似乎受过训练,他第一个爬了出去,接着,他把小差也拉了出去,小差又把C加加和小马哥拉了出去。她在外面喊道:“小赵,Asa,你俩怎么样?”
我从Asa身上尴尬地爬起来,大声说:“没事儿!”然后朝外爬。
鬼知道会不会爆炸。
原来,货车冲进了沼泽中。
Asa把大家的行李一件件扔了出来。
除了小马哥的脑袋擦破了,其他人都没有受伤。小马哥骂骂咧咧地喊起来:“司机呢?你给我出来!”
Asa淌着水走到车头看了看,大声喊道:“快来救人!”
我跑了过去。
货车侧翻,驾驶室的车门在下面,从玻璃看进去,司机半个身子都浸在水里,脸色更白了,样子很惨。
Asa跳到车上,用力拽开了副驾驶的门,大声问:“你还能动吗?”
司机指了指自己的腿:“卡住了。”
驾驶座变形了,他的腿被卡在了方向盘和座位之间。
Asa挽起来袖子:“小赵,你上来搭把手!”
我刚刚爬到车上,远处就传来了车声,司机说:“有人来了,你们不要管我,赶紧走!”
Asa说:“我们怎么也得把你拽出来啊!”
司机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你们要是被抓住的话我就完了!”
我理解了,要是他被查出私自带进来五个人,那工作肯定保不住了,弄不好还会被拘捕。
小马哥也爬上来了,他居高临下地对司机说:“要我们走可以,你先把车费还给我!”
司机就像被困在陷阱里的动物,他痛苦地皱了皱眉。
小马哥说:“要不我就去医院,天天输进口药,直到你叫爹,信不?”
Asa说:“你这不是碰瓷儿吗?”
我说:“这是他的职业啊。”
小马哥瞪着Asa说:“咋地?你削我?”
Asa真的扬起了巴掌。兄弟,男人打架用拳头,女人打架都不用巴掌,那是母亲教育儿子的打法!
我情不自禁地把手伸进口袋,握住了我的瑞士军刀。Asa不会打架,如果小马哥跟他动起手来,我肯定上。
小差喊道:“你们在干什么!”
我朝路上看了看,小差正严肃地盯着我们。C加加还在专注地玩手机,连头都没抬。老沪则静静地看着我们,没有任何表情。
我忽然想到,如果我跟小马哥打起来了,老沪会怎么做?说不定他会帮我,不然如果我死在一个东北小痞子手里,他找谁要石头去?这么说,有他在我竟然是安全的。
小马哥看着Asa举起来的巴掌笑了:“我告诉你啊,你打哪儿哪儿有价!”接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打这儿,脑震荡,1000。”又指了指自己的胸部:“打这儿,内脏损伤,800。”接着指了指自己的大腿:“打这儿,股骨体骨折,400……”
车声越来越近了,引擎声很大,那应该是一辆卡车。
司机又说:“快走啊!求求你们了!”
我朝远处看去,已经看到那辆卡车的前脸了,它正在芦苇中朝我们逼近。我们必须得离开了,我拉了Asa一把,说:“走!”
司机说:“记着,走小路!”
Asa只好跟我一起跳下车,然后大家纷纷拿上行李箱和背包,顺着主路快步朝前走去。
最初,我以为404只是个大工厂,进来之后我才发现这里太大了,目前还看不到城区,只在路边看到了一座很小的平房,门前立了一个牌子,蓝底白字,写着“配给站”,字迹已经斑驳不清,最初我还以为那是“配合站”。
脚下的路比哨卡外的沙土路宽阔多了,一眼望去,视野里没有任何遮挡物,到处都是芦苇,看不到一个人。我第一次领略了什么叫荒。
走出不远,就出现了一条小路,它朝着西南方向伸去,消失在芦苇中。
我拽着Asa跑了过去。
Asa说:“慢点儿,等等他们。”
我说:“等什么等,正好趁这个机会甩掉他们。”
Asa停下来了:“为什么?”
我拽着他一边继续朝前走一边说:“那个老沪就是张本利的人!”
Asa说:“你怎么知道?就因为他穿着黑风衣?”
我说:“他说了,他是来追债的!”
Asa说:“什么时候说的?”
我说:“你睡着的时候。”
Asa想了想说:“那你等我换条裤子。”
我们的裤子都是湿的。
我说:“别换了,太阳这么大,一会儿就干了。”
Asa绝不将就,他打开行李箱,拿出一条干净的长裤换上了。
我紧张地回头看了看,没看到那几个人的身影。有C加加拖后腿,他们走不快。
接下来,我和Asa加快了脚步。
走过几个岔路口之后,我们来到了一处很高的地势上,终于看见远方出现了高高低低的楼房,但没有一个移动之物,比如人和车,有点像海市蜃楼。
我又回头看了看,还是不见任何人影,谢天谢地,我和Asa终于跟那些人彻底走散了。
四周太安静了,静得有些吵,我想说的是——满世界都是青蛙的叫声,还有各种蚊蝇飞舞的声音,还有天上飞鸟的叫声,不吵吗?
路越来越窄了,两旁的杂草不甘寂寞地爬出来,都快挤到路中间了。很泥泞,一步一个脚印。如果老沪来追我们,亦或是武警来追我们,那真是按图索骥,一抓一个准。
太阳很大,我的裤子早就干了,硬邦邦的。
我开始琢磨,404的边界到底在哪儿?
那个哨卡?
那是人为修建的。404沼泽遍布,芦苇丛生,只有一条路可以进入,哨卡当然设在那里。可是从地理上来说,404肯定要有个边界啊?
我就像站在一个巨人的身上,但是并不知道我是站在手背上,脚面上,还是站在他的嘴里……
Asa说:“如果老沪真是个杀手,我们怎么办?”
“我们”,这个词一下把我和他变成了“命运共同体”,这让我颇为感动。我说:“他们的目标不是我们,而是‘错’,既然这里遍地都是‘错’,我们就不那么重要了。”
Asa说:“你过于乐观了,‘错’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到的。”
两旁的芦苇越来越高,充斥着沼泽的腐朽气味,小路弯弯绕绕,就像在跟我们兜圈子。
迎面传来了一声清脆的铃声,我抬眼望去,前面冒出了一辆老式的大二八自行车,骑车人是个老先生,大概60岁左右,他的穿着打扮似乎还停留在上个世纪——灰色的中山装,前襟上的五颗铜纽扣象征“五权分立”,袖口的三颗铜纽扣代表“三民主义”。
我立刻扬了扬手:“哎!”
老先生一只脚支着地,停下了。
404就在前面,其实我没什么要打听的,但他是我在404见到的第一个人,我总觉得应该问点什么。
我说:“大爷,这里是404吗?”
他说:“是啊,你们要去哪儿?”
很标准的普通话,我感觉他退休之前应该是个搞科研的。看来404是个泛指,它应该包括很多区域,我的问题等同于问人家:这里是东北吗?
我说:“办公大楼。”
他朝身后一指,说:“顺着路一直走吧。”
我说:“谢谢。”
老先生“嗯”了一声,然后就踩了一下车蹬子,晃晃悠悠地骑走了。
我们的方向是对的。
我和Asa继续朝前奔走,走着走着又遇到了一位老先生,他跟刚才那位老先生还很像,他也骑着一辆老式的大二八自行车,只是衣服不一样,这位老先生穿着深蓝色的套服,肩膀上带着白色的条纹。
我看着他的脸,有点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刚才的那位老先生,如果是,他为什么又绕回来了,还换了一身衣服?
我再次叫住了他:“您好。”
老先生一只脚支着地,停下了。
我说:“这里是404吗?”
Asa低声说:“你不是刚刚问过吗……”
我瞪了他一眼。
老先生说:“是啊,你们要去哪儿?”
我说:“办公大楼。”
他朝身后一指,说道:“顺着路一直走吧。”
连台词都一模一样!
我说:“谢谢……”
老先生“嗯”了一声,然后就踩了一下车蹬子,晃晃悠悠地骑走了。
我忽然意识到,他身上穿的那不是囚服吗?接着我就想起了小李子主演的电影《禁闭岛》,一个姓柒的同事这样形容过这部电影:小李子在里面可帅了,他老婆“哗”一下就变成土了!没过多长时间他就被辞退了。当初我还嘲笑过他,现在我也成了无业游民……
Asa说:“你对人怎么这么缺乏信任呢?”
我朝后看去,那位老先生已经不见了,他似乎是从芦苇中冒出来的,又消失在了芦苇中。我小声说:“你没发现吗?他就是我们刚才遇到的那位老先生。”
Asa愣了一下,好像没明白。
我说:“他刚刚骑着自行车过去,然后又出现了。”
Asa说:“胡说,衣服都不一样。”
我说:“你没看他的脸吗?脸是一样的。”
Asa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恐惧:“不可能!”
我说:“不管你信不信,一会儿我们可能还会碰到他。”
接下来,我和Asa警惕地朝前移动,一直走出了十多分钟,再没有遇到一个人,我这才渐渐放松下来。
路旁出现了一个废弃的厂房,隐约能看见一些水泥袋,死气沉沉的。
我想进去看看,被Asa阻止了。
我们刚刚走过这个厂房,前面突然传来了铃声。我愣了愣,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看Asa,他已经停下了,愣愣地看着前面,表情十分紧张。
果然,芦苇中又出现了一个老式的大二八自行车,骑车人是一位老先生,这次,他穿的是一身白色的睡衣,中间系着又长又软的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