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被撞的时候,陈庆之和马文才正在商议到盱眙分道扬镳后该怎么做。
陈庆之是来查案的,到盱眙只是幌子,他要实地去浮山堰和周边几个郡走访,查探其中一些关节,当然,这是他对马文才说的,实际上他的目的地没人知道。
按照原本的计划,马文才只要把他掩护到淮河南岸就算是送到了地方,到了盱眙马文才就完成了目的,可以不必等陈庆之,处理完自己的事情,自行返回会稽即可。
傅岐要去嘉山,嘉山在盱眙以南,徐之敬在盱眙和门人会面后去和父兄汇合,马文才计划中是把徐之敬送到盱眙的徐家人那里,而傅岐也有家人在嘉山附近一直打探,只要打听一下,就能找到傅家一直在嘉山附近查找的管事。
他和祝英台并没有目的,到时候是跟傅岐走、徐之敬走,还是逗留一阵谁也都不等就回去,都好做决定。
倒是梁山伯跟着陈庆之学棋的三月之期还没满,这段路比陈庆之想的要简单,他一直担心路上会有节外生枝,比如钱塘那晚窥探的人在半路借机生事,也许是临川王在京中夹着尾巴做人的原因,他的党羽和手下这一路只窥探并没有出手,也让他从容许多。
可他却怎么也没想到,临到了目的地附近,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的时候,却出了这种事!
“有艨艟撞船!”
侍卫首领惊慌失措的冲了进来。
河道里不似岸上,岸上他们哪怕以一敌十,至少也有机会把陈庆之送出去,可这里是茫茫河面,这条水系连接洪泽,又刚经过泛滥,河面宽阔无垠,掉下水自身尚且难保,要护着人更难。
更糟糕的是这条河道最近一直被官船控制,朝廷终于下令就地赈灾,周边诸郡输送的粮食都是从河道走的,商船和一般的渔船如果不是为朝廷运粮的,这阵子都要为官船让出航道,大家都知道这是救命粮,不会抢夺航道,这条河道也是如此,这也是梁山伯为什么猜测这条商船其实也是官船的原因。
正因为官船来去,走水路就变得很安全,谁也没想到会出这波折。
等到听到水鬼凿船的时候,马文才第一个反应是有水匪。
三吴之地水道纵横,就吴兴郡内就有四五支水盗横行,平时隐匿在各处,以渔民身份做掩护,一到官船押运、商船趁风起航的时候就出来做“生意”,地方上屡次剿屡次剿不干净,因为渔民都是互相掩护的,一旦生意做完,得利的是一地之人,互相包庇,有时候还会通风报信,干扰官府剿匪。
所谓水鬼,就是让水性极好的人带着凿子和分水刺等物,一口气潜到水底,凿穿船底或紧要之处,让船渐渐沉没。
这种水性极好的水匪大多乘着快船,趁船上的人争相逃命时,打劫带着财物落水的人,有取财不要命的,但大多要财也要命,但凡不会水又不能坚持的,多半就做了淹死鬼。
当年锦帆贼甘宁,做的就是这样的买卖。
最近这处河道里官船来往频繁,大多运送的是粮草,如果真的引来了此地的水盗之流也不奇怪。
但很快马文才就知道自己想岔了。
这里遭了灾,整个淮水下游的百姓都在往没受灾的平阳跑,百姓尚且饿的没饭吃,哪有水贼能坚持这么久,一旦发了水,水面上几个月不能做生意,必定也都各自逃命去了。
何况官船开道,必定有巡船先巡视江湖面上,驱赶提防可疑的船只,这突然出现的几只小船不可能避开官船,能留在这河道里,必定有官方的身份,就跟陈庆之必定是用了什么手段让商船能跟在官船后面航线一般。
哪来的水贼能这么大胆,敢在官船眼皮子底下去劫船?
这样的道理马文才都能想通,更别说陈庆之了,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这些人是为谁而来。
“该来的躲也躲不掉。”
陈庆之面露歉意,“马文才,这些人应该是冲我来的,这船大概是保不住,等会若生变,你去你的同窗们那边,离我越远越好,他们目的不是你们,只要你们离我远点,总有一线生机。”
听到陈庆之的话如此悲观,马文才心里咯噔一声。
“子云先生,何至于这般凶险!”
“罢了,如今你我真的也算是在一条船上了。他们连艨艟都出动了,显然是蓄谋已久。怕是之前几天路上有贼匪生事的事情,也是为了逼我走水路故意做下的……”
陈庆之一边匆匆解释,一边领着所有人上甲板,船已经进水,再在里面留着要出事。
“子云先生,不好了,船上的管事和□□个船工都跳河了,就剩几个桨手!”
陈庆之话音还未落,一个侍卫跌跌撞撞寻到他,面色苍白。
这下子,连陈庆之脸色也不好了。
他的脑子里有许多东西一闪而过,为什么之前他租借这座商船如此容易,此地的水曹为什么那么客气,之前几艘官船都为他一路驱赶靠近的船只,为什么对他这个打着商船印记的船只放行容易……
他之前以为是他的御史台手令起了作用,现在想想,怕是御史台的手令做了催命符。
之前那些总觉得哪里不对又想不明白的关节,现在一下子就明白了。
“先生,怎么办?我等会水的侍卫下水去把他们抓回来?”那侍卫显然也是六神无主。
“不必了……”
陈庆之等人已经上了甲板,甲板上如今惊慌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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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如果我猜得不错,那些船夫管事本就是安排好了,给我们设局的。”
那侍卫脸色一变,奔到船舷边往下一看,顿时咬牙切齿。
“这群混账,果然上了那几艘艨艟!”
“先生,现在怎么办?”
饶是马文才机智百变,现在也手足无措。
他一眼望去,傅岐抱着狗已经找到了梁山伯和祝英台,风雨雷电也奔上了甲板,带着他的贵重细软,祝英台的书童半夏不见踪影,徐之敬也不知在何处,甲板上没看到他们的影踪。
船只的倾斜越来越厉害,甲板上已经站不住人了,全靠倚靠着固定物撑着,但谁都看得出这船沉没已经是迟早的事,之前逃跑的船夫们不知道做了什么手脚,这艘船沉没的速度快的不像话。
“弃船!”
陈庆之看着已经向他靠近的孩子们,心中已经做了决定。
他从怀中掏出两枚蜡丸,递给马文才一枚,沉声说:“这就是我来浮山堰的目的,当初浮山堰还未破堤的时,有传闻寿阳方向一直在浮山堰那边凿洞泄水,所以寿阳水位才越来越高,浮山堰却一直没崩。后来不知为何那边的洞被堵起来了,随水却飘出无数这样的蜡丸。”
陈庆之看过这里面的内容,说的也越发详尽:“里面也是一首童谣,唱的是昏君佞王,南北勾结,淮河水涨,浮山堰崩,劝人及早逃命。”
现在确实不是该说这个的时候,但陈庆之怕自己这次有死无生,所以索性把内情给他们说了个干净。
“从水里捞到这蜡丸的人不在少数,可蜡丸也不是一直能密封,许多还是被水毁了,有些留下来的到了百姓手上,都不认字,还有些以为是治病的药,就这么吞了的,只有极少一部分传开了,可是没人敢传这歌谣,这蜡丸是平阳郡的崔太守设法谋到,日夜加急送往京城的,但是信使入京以后却被人无故拦下,那信使用了半个月时间,去了一条命,才寻到机会将蜡丸送入御史台,自己也一命呜呼。”
陈庆之眼中有不忍。
“但是那时候已经晚了,浮山堰已经崩了。”
“信使没有暴露崔使君的身份,御史台的人只知道送信来的是会稽太守萧元简的门人,我以为此事和会稽太守有关,匆匆南下,后来才知道是萧世子在临川王府上赴宴时被一疯仆冲撞,塞了这几枚蜡丸说明原委,世子萧俊和崔廉是旧友,设法将蜡丸送入了御史台,却也不想沾手这件事。”
陈庆之叹息。
“那疯仆必定是哪家在临川王的眼线,崔廉的门人至死也没暴露崔廉的身份,可蜡丸毕竟从北方而来,而崔廉没有上折而是秘密派人入京怕是身边也有了麻烦,我得了消息后就一路北上,想要弄清楚蜡丸的来历,平阳郡是一定要去的,却不能大张旗鼓的去。”
陈庆之说完其中的干系,便对几个少年躬了躬身。
“是我拖累了诸位,诸位暂时在船上莫要下去,等我和侍卫们游到远处,你们就找些可以漂浮之物,尽力朝我相反的方向游。这条河道上有官船来去,只要你们撑上半日,就会有人救起你们。”
“那先生,先生你……”
马文才心里已经有了猜测,眼神中满是悲痛。
“他们找的是我,他们想知道蜡丸是从哪来的,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陈庆之直起身,脸上已经有了决绝之色。
“我设法和他们周旋,他们想知道消息,不会立刻要了我的性命。这些人必是临川王的人,我根本不必猜测都知道他的手下设局抓我是什么。”
“我只担心我就这么莫名其妙死在这里,蜡丸的始末和今日之事,若诸位来日能够进京,见到天子,请为我告知,莫让我做了冤死之鬼。至于那枚蜡丸……”
陈庆之和蔼地看向马文才:“我怕你们即便得救,一路还会有危险,如果你们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去平阳郡的太守府找崔廉,以蜡丸为信物,崔廉再怎么不济,送你们几个孩子回会稽郡的能力还是有的。”
“子云先生……”
马文才素来有泪不轻弹,握着那枚蜡丸已经哭的泪水纵横。
“好了,休做小女儿态,这已经是最万全之策了。”
陈庆之拍了拍马文才的肩膀,在侍卫的搀扶下,就跌跌撞撞地朝船舷走去。
“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船体倾斜的太厉害,祝英台几乎已经跪趴在地上,遇到这种事,她也很害怕,可她更不愿眼睁睁看人去送死。
“若有办法,马兄何至于伤心至此……”
梁山伯叹息。
那边陈庆之已经到了船舷边,还能笑着跟左右的侍卫说自己不会游水,下去一定要护好他往远处游,否则不必其他人折腾他,他自己先淹死了。
还是他一贯的诙谐幽默,可听的人却心中发沉。
“先生!”
就在陈庆之已经做好准备要跳船时,梁山伯却一声高喊。
陈庆之望了过来。
“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学生还不知道先生的名讳。”
梁山伯跪在地上悲声询问。
“我姓陈,名庆之。”
水面风声呼啸,陈庆之熟悉的笑声在诸人耳边回响。
声尽,从容投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