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的噩梦似乎没有改变什么,除了他难得睡了懒觉到午饭时间才起床,以及和他同样缺席到中午的祝英台。
傅岐是个不记仇的性子,丢了脸虽然当时气恼,但梁山伯哄过之后回去补个觉起来,他自己都忘了当时在气什么。
徐之敬对于庶人非常不客气,但对于同样士族出身的“同伴”却是很上心的,知道马文才一直容易做噩梦后,立刻写下了好几张方子在私底下斟酌,想着用哪一个方子最合适,等下船以后找方抓药,为马文才调理。
众人之中,只有梁山伯算是最为清醒,按着每日约定的时间去和子云先生学棋。
梁山伯说是“学棋”,其实受益良多。这位子云先生也是寒门出身,和梁山伯看待事物的观点很像,但因为他已经走得很远了,所以许多梁山伯如今无法想明白的问题,对于过来的人的子云先生来说,却很容易就为他指点迷津。
再加上两人的棋术实在差的太多,梁山伯虽在被子云先生完虐,可随着一天天过去,从动辄满头大汗到现在勉强能跟上他落子的速度想到后面十几手,他也感觉到自己的大局观在一点点开阔。
如果说之前的他只能着眼于“术”的角度,恨不得将自己每一个棋子的作用都利用到极致,牺牲很容易的话,那到了“势”的局面,因为看到牺牲一个棋子也许对整个大局观的作用没有那么大,牺牲倒变得没那么容易,反倒转向堂堂正正一步一步的布局上去。
梁山伯依旧在苦思冥想,好整以暇的陈庆之却还有余力随口问着他问题:“早上马文才噩梦,后来怎么样了?”
梁山伯执黑的手一顿,落完子后,像是掩饰什么似的飞快回答:“早上徐公子来看过了,就是被魇着了。主要是做噩梦时伴有抽搐,徐公子说他这段时间在船上没怎么活动,正在长个子的时候,所以才抽了筋。”
“那就好。”
陈庆之落了一子,笑着说:“还要长?他没生在将门之家倒是可惜了。不过他怕是也不愿生在将门吧。”
“马兄对将门没有偏见,相反,他骑射颇精,拳脚功夫也不错。”梁山伯见子云先生对马文才似乎有什么误会,连忙说:“他会如此体魄是有原因的,这是在船上无法,平日在会稽学馆里他每天都要晨起跑圈练武。”
“咦?他会武?我以为他只会骑射。”
毕竟君子六艺有些士族也会精通那么几项。
陈庆之意外地自嘲:“难怪他奇怪我不会骑马射箭,和他一比,我倒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少年倒当真有趣。”
看他行事决断,就是最标准的士族,在这个人人以将种为粗鄙的时候,会有非将门出身的士人子弟主动学习武艺骑射,也算是……
居安思危?
“身为马家的客卿,怎么会不知道自家的少主精于骑射?”
听到陈庆之的自嘲,梁山伯心底升起了疑惑,但很快又将其压了下去。
这是别人的家事,他没有什么打探的理由。
从马文才如此尊重子云先生来看,必定是他有什么连马文才都心悦诚服的大才,在马家的地位也许并不是客卿那么简单。
陈庆之和梁山伯的棋局正你来我往,突然间,正见招拆招的梁山伯发现陈庆之的棋路陡然一变,变得煞气四伏阴气森森,忍不住整个人一惊。
他和先生下了好多天棋,早已经摸清了对方的棋路,他在大局上透彻的可怕,可大部分时候都是中正平和的路数,突然变得这么诡异当然让他吃惊不小。
“这,这……”
梁山伯握着棋子,几乎觉得对面坐着的人在棋道上是个怪物。
“能,能变?”
陈庆之依旧是那样笑眯眯的,按下了一子。
“当然能变,我之前说过,我这一生,大部分时间在执黑。但我还忘了说,我这一生,大部分时间在和同一个人下棋。”
他下的漫不经心,似乎随意变幻棋路也是很容易的事情。
“如果你长年累月和一个人下棋,如何让对方一直愿意和你下棋?你我下了没有几天,你就已经习惯了我的棋路,如果下上一个月,下上一年、十年、数十年呢?”
“双方都会疲倦而失去新鲜的感觉,谁会愿意和一个一成不变的人下同一种棋局?所以要经常‘求变’呐。”
陈庆之看着梁山伯如临大敌的落下一子,呵呵一笑。
“棋局如战场,如果老让对方摸清自己的套路,也就没什么为之一战的价值了,八成是输。唯有敌我双方经常变化自己的布局,才能势均力敌。”
他笑过之后,捻起一子,重重地落在“天元”上,棋枰发出清脆的一响。
“我今天教你的,就是如何跳脱出自己的局限,中途‘变局’。”
在陈庆之的不按理出牌下,就算是和陈庆之旗鼓相当的对手也会觉得很棘手,更不要说梁山伯这样的,结局很显而易见的,以梁山伯溃不成军精疲力竭的失败而告终。
棋局一完,他甚至毫无形象地扶着棋案去缓解耗费巨大心力计算的空虚感,这种空虚感让他难受的直想呕吐。
在庞大的计算过程中精神一点点变坚毅,也是棋术所带来的锻炼和好处,所以陈庆之并没有打扰到他,耐心等到他回复了气力,才将棋子扫开,再一点点复盘,告诉他为什么要那么下。
梁山伯其实已经有些迷迷糊糊,听完之后更觉得对面坐着的先生太过可怕,他努力把今日教授的东西全部强行记住回去慢慢消化,可刚刚经历过棋局的先生却尚有余力到随意复盘。
可对于陈庆之庞大的计算能力和这种“心力”上的坚毅,梁山伯心底深深的浮现出一种恐惧。
他无法想象一个如此能力的人,竟然只能在马文才家门下做个客卿,如果这样的话,那马家有多深不可测?
各种猜测和惊惧在他心中不停浮现又不停被压下,最终只能小心翼翼地从最不那么敏感的话题开始提起。
“先生,您说您大部分时间只和一个人下棋,那人是谁?您的夫人吗?”
“胡说,怎么会是夫人!”陈庆之有些惊慌地回答,“不是夫人!”
不是夫人,却能经常在一起下棋?
这……
梁山伯纳闷。
“不是夫人,却比夫人更挂心。”陈庆之叹道,“是个对我来说,如父如师的人。”
“原来是长辈。”
那就说得通了,子云先生如此厉害,那他的长辈只会更厉害,两人都是棋逢对手,和这样水平的人下过棋,其他人也就再不能入眼。
梁山伯恍然大悟。
见陈庆之心情还算不错,梁山伯一边收着棋子,一边试探着问出自己心底最想问的问题:
“先生曾说对家父略有耳闻,不知道先生是从哪里知道家父的事情?”
陈庆之闻言看了梁山伯一眼,在梁山伯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缓缓开口:“我曾经见过一个案子,有一窃贼,在天监八年因入室盗窃而被捕,因为他盗窃的是一官家。此人名叫王大来,在天监六年之前都曾是山阴县的捕头,在你父亲梁新任下为吏,后来报了失踪。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你父亲的名字。”
梁山伯在听到“王大来”时,人已经完全坐直了起来,连眼睛里都泛起了泪光。
王大来曾是他父亲的左膀右臂,出了名的横人,让山阴县里地痞无赖并无数犯人闻风丧胆的“王煞神”就是他了。
但这个王煞神对他却一直很好,他小时候经常骑在他背上随他在山阴县城离乱逛,看着人人都喊他一声“王头”,那时觉得威风极了。
也正因为如此,连他都一口咬定父亲是掉落河中而死时,他才会那么愤怒。
“一个报了失踪的人,还曾是县吏捕头,却因偷盗而被捕。他身份特殊,而且偷盗之后并没有逃,倒像是等着故意被抓,建康令觉得内有蹊跷,连夜审问。但这王大来不肯告知建康令其中内情,一口咬定要上诉,建康令无法,只能上报,要将他移交给上级。”
“就在御史台派人去提这犯人的前一天,建康府衙的内狱突然着火,大门离奇被锁链锁住,等开了门的时候,烧死熏死犯人一十七名,其中也包括了这个‘王大来’。”
听到王大来已死,梁山伯脸色煞白,面色难看到让人不愿多看。
陈庆之知道梁山伯为何激动后又失望,但他并没有因此而动了恻隐之心。
“天监八年内狱的那场火在建康颇有些蹊跷,但其中内情却没几个人知道。王大来为何入狱、为什么要盗窃,死无对证之下也再无法追查。天监九年时建康令因冲撞临川王被贬谪到桂州,天子点了你那位朋友傅歧的父亲傅翙为建康令,掌管京中卫戍。”陈庆之指了他一条明路,“如果你真想要知道天监八年,其实去翻建康令衙内的卷宗,也许比我知道的更多,毕竟我不是当事之人。”
“谢过先生指点。”
梁山伯一心想要找到的线索,猝不及防
的就这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这让梁山伯对陈庆之感激涕零。
他站起身来,一掀下摆,端端正正向陈庆之行了个大礼。
陈庆之看着地上跪着的梁山伯,叹道:“我不知你为何如此关心你父亲的事情,但你继续追查下去,可能什么结果都没有,也可能结果根本不值一提。人总要往前看,你有大好前程,理应将心思用在济世安民之上,否则只是给自己徒增祸端,那才是真正的不孝。”
“先生的教诲,梁山伯省得。只是家父当年落水蹊跷,身为人子,不得不查。”梁山伯悲愤道:“不敢再就此事烦劳先生,日后山伯若能有所前程,一定报答先生今日提点之恩。”
陈庆之见他这是一定要追查到底了,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将他扶了起来。
“不盼你以后报答我,只要你日后不要后悔就好。”
梁山伯此刻终于得到了有用的消息,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后悔,自是没有将陈庆之的叹息放在心里,脑子里只死死记着建康令、内狱、卷宗、王大来等事,眼见着也没有心思继续学棋了。
陈庆之见他这个样子,只能将他送了出去,嘱咐他不要想得太多。梁山伯虽应言去了,可他还是有些挂怀。
见龙在田,潜龙勿用。前者还好,后者明明是指时机未到,如龙潜深渊,应藏锋守拙,待机而动,动则不利。
“先生,就这么跟他说了真的好吗?”
见梁山伯走了,从船舱内屏风后走出一个人影,赫然就是这一行人中的侍卫头领。
“您指点他去找傅翙问明当年的大火之事,说不得就会得罪临川王,那场大火明眼人都知道是临川王放的。”
“让他这么胡乱去查,才会查出大祸。梁新是个好官,正因为是好官,他的牺牲几乎是必然。已经死了那么多人,可真相却不能大白于天下,能不能让他们死个明白,就看天意了。”
陈庆之似乎对梁山伯查明真相也不报希望。
“不过是一寒门学子,能走多远都是造化。”
***
自马文才做了噩梦惊动众人之后,一路一帆顺风,几乎连大的风浪都没有碰到。
这艘运粮船原本就是吴兴官船,对马文才诸人照顾的自然是尽心尽力,到后来连祝英台都被礼遇的有些不好意思,每当小吏杂工们殷勤的伺候,总要多给几个赏钱,给上几个笑容。
时间久了,全船上下,无论是船工也好,吏长也罢,都对这个和气的祝公子好感大增。
为吏的卑躬屈膝,却不下贱,每当祝英台用着带着歉意的神情说着“劳烦”时,倒常常让这些被认为是“贱人”的人受宠若惊,长期被人轻贱的人,其实都渴望得到别人的尊重。
正因为如此,祝英台的房中永远都有热水,她独居的舱房也永远一尘不染,毫无异味。若不是半夏死命救下主人的衣服,这些殷勤的船工们多半连祝英台的脏衣服都拿去洗了。
但这种变化又是悄然无息的,甚至因为祝英台出手的阔绰,让很多人都认为他们是为了祝英台的钱,连祝英台自己都不免有些“还是钱好啊”的感慨。
大部分人即便对船上这些“好利者”对祝英台的谄媚有些嗤之以鼻,却没有意识到祝英台的举动也是不合时宜的,还算是宾主皆欢。
运粮船的目的地是乌程,可马文才等人的目的地却是阳羡,一路上船在水路中航行,早就过了乌程。
这些船将他们送了一路,终于临近归期,不得不将他们放在最近的港口安置好,而后折返回乌程。
一天前船上的人就已经知道要下船了,所以提早就在准备,船一到渡口,准备好了下船的诸人倒是动作很快,陆陆续续下了船。
留在最后的是马文才,船下已经等着租来载物的牛车,等着马文才交待完后才走。
“公子,船已经安排好了,虽不是官船,却是义兴巨贾周家的船,贩完茶回阳羡的,也不脏。听说上船的是吴兴太守之子,都诚惶诚恐,再三向我保证一定会照顾好诸位呢。”
船曹长带着殷勤的笑容说道:“就是不知道公子为何路过乌程,却不愿意绕些路回乌程看看,马太守见到您应该很高兴才是。”
“我时间急,没时间回家了。”
马文才知道他这般殷勤是为什么,笑着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劳烦运粮船送我们一路,也带累了你们比预期的归期稍晚回转,这封信麻烦船曹送往我家,我父亲会明白你的苦衷。”
这些船曹对他们如此照顾,无非就是想借着他的路子搭上太守府的关系,马文才见他们一路照顾的贴心,做事也爽利,便不吝啬于给他们一条路子。
他特意留下来让他们送信,便是投桃报李。
两人心里都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船曹得了贵人引路,船工得了赏赐,船上的诸人得了照拂,也算是皆大欢喜。
那船曹目送了马文才下船,看水面宽阔无垠,胸中也满是舒畅。
他在船上熬了二十多年,一直只是个不入品的船曹,比一县吏都不如,但凡遇到水面起了风浪延误了归期,动辄便是丢俸禄受罚,早就不想再在船上待了。
马太守夫妇只有这一个儿子,他将太守的爱子照顾的妥帖,马太守自然也不会亏待他,就算没因此得了什么前程,赏钱也不会少。
更别说那祝英台祝公子下船时还让书童塞了他几贯钱,说是谢谢他一路照顾,有了这些赏钱上下打点,他活动个不上船的差事还不容易?
怀着对未来的憧憬,这船曹只觉得全身都充满了力气,一点时间都不愿意耽搁,待所有人都下了船,立刻迫不及待的让所有船工升上船锚,准备出发。
站在船头的甲板上,意气奋发的船曹身上居然也有了几分豪迈之气,这个劲瘦的中年汉子使出全身的力气,从胸腔里吼出了现在最迫切的愿望。
“兄弟们,扬帆起锚,咱们回家!”
带着所有人殷切希望的运粮船,犹如插上了被愿力推动的翅膀,一路又是顺风顺水,比来时不知快了多少,很快就回到了吴兴郡的治所乌程。
乌程多是内湖,并不适合大船聚集,吴兴各地的运粮船负责将吴兴各县的粮草运回,但船到了乌程附近,还是得停泊在官府的渡口之内,由压粮官将这些粮食卸下、运回治所。
到了乌程,这些运粮船曹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接下来无数天就是冗杂的点粮、运粮的过程。九月月初雨势连绵不断,太守府下令各县抢收粮食,所以收粮也并不如往年那般从容,一来二去耗费的时间更多。
但这船曹再也不必担心什么了,他甚至连等压粮官来点粮都来不及了,船一靠岸便换了身见人的衣服,对几位得力的属下吩咐了几句,揣着马文才的家信,上岸去船衙里借了匹驴,直奔太守府。
他持着太守府公子的家信,进太守府自然容易。由于在会稽学馆读书的公子突然出现在了吴兴郡,还坐了运粮船,连大管事都惊动了,直接领着这船曹一路径直去了太守处理公事的官厅,递了信函。
马文才从不避家人,信里详细的写了如何偶遇京中御使,如何因缘际会要帮着侍御使掩人耳目前往淮南,又说了自己担忧父亲今年官绩考评的苦衷,不得不前往淮南一趟,为了不引人注意,不得回返乌程云云。
马文才从小主意大做事又有分寸,信里说来皆是轻描淡写,似乎这趟淮南之行犹如秋游一般,可接到信的马骅却心中滚烫,眼眶都有些泛红。
他当然知道儿子为什么要囤粮,为什么要走这一趟,若不是他时运不济又不够强势,哪里需要自家尚未及冠的儿子为他奔走前程!别人家的父亲都在想法子护庇自己的孩子,唯有他家,到是儿子天天操心老子的将来。
马太守有器量,自然不会在船曹面前失态,收了信后好言感激了他一路来对儿子的照顾,又问了他的官职、任所,便让大管事领着他去后面的账房领赏。
问官职、任所便是要派人打个招呼多多“照顾”,即便这趟运粮过程中因时间延误有什么差池,也不会有什么麻烦了。
而马家这样的人家赐赏,自然不会一点小钱就打发,那船曹得偿所愿,又见了自己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的上司,整个人神清气爽,跟在那大管事身后连脚步都轻盈了不少。
待和大管事去了账房,果不其然,直接给了丝帛两匹。船曹计算了下这一路下来和太守府里得的财帛,足以他走动个好点的差事,以后也不必经常和家人分离,顿时喜笑颜开。
那大管事是个稳重之人,见他捧着丝帛笑得轻浮,脸色却没有任何变化,只派了家丁送他出去。
只是两人刚过了二门,还未走出院落,突然从后院跑来一个十三四岁的丫鬟,匆匆唤住了两人。
“方船曹,请留步!”
那丫鬟脚步极快,没一会儿就到了他们面前,微微屈了屈膝。
高门的丫鬟也不是他们这些贱吏能轻慢的,船曹惊得连忙低头,只敢看着自己的脚尖,生怕冲撞了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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