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高要县毗邻瑶乱的泷水县,但汪孚林眼下只带了十几个人,当然不会贸贸然深入虎穴,而是径直离开高要县城,甚至没有在四会县城中停留,而是悄然在周边乡镇转了转,打探了一下当地官场民情后,就立时返了广州城。因为他动作非常快,甚至根本没有惊动当地县城主司。
这一来一去总共只耗费了不到八天,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完成了上任之后的第一轮程序拜见名义上的上司,同时初步了解自己的辖区情况可对于别人来说,那就不是这种含义了。别人只看到一个在布政司表露出疏淡之意后,立刻不管不顾撇开布政司,而后单独和按察使以及总督接触的巡按,消息灵通人士甚至知道,按察使凃渊叫了人去小馆子吃饭,而总督凌云翼则是容留人在总督府呆了整整五天!
如此一来,除却如今地位越来越尴尬,职权几乎被总兵侵夺殆尽的都司,布政司可谓是一下子就被孤立了起来。两位布政使还扛得住,可下头的府县就不一样了。在他们看来,哪怕汪孚林这位巡按御史空前年轻,但职权却是货真价实的,而且在其先后去见过按察使和总督之后,他们要是还稳坐钓鱼台,会不会头在人家的参劾表章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然而,还不等他们在布政司和巡按御史之间做出抉择,布政司那边就悄悄捎了信过去。
于是,汪孚林刚到察院的当天,就迎来了南海县令赵海涛的来访,紧跟着就是番禺县令于成辉。这两位分别治理了一半广州城以及各自管辖范围内庞大子民,除了表达出之前没来及时拜见的歉意,剩下的主旨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哭穷!
而在他们之后,广州知府庞府尊来访之后竟然也同样连声哭穷,汪孚林就着实就觉得莫名其妙了了。不说别的,单单他两次进出广州城的感受来看。穷这个字距离广州实在是很遥远。否则珠江上成千条船哪来的?
“汪巡按,实不相瞒,这广州府的家,真的不好当。外人都说广州府是广东第一府。所以夏税秋粮也好,坐派和岁办也好,全都是整个广东头一份,下头百姓早就叫苦连天了。听说你所在的徽州府,也才刚闹过夏税丝绢纠纷?这类似的事情广州府一样是一大把。成天闹得我头都疼了!而且,你想来一进广东就现了,这语言不通就是到广东来上任的官员最大的问题”
从庞府尊絮絮叨叨的话语中,汪孚林要是再不明白这哭穷缘何而来,那他就是猪脑子了。归根结底,那是怕今年和夏税秋粮一块征收的摊派军费收不齐,考评会落到下等!要知道,地方官的考评固然和京察不一样,上一级负责下一级的考评,但巡按御史要参劾的人。等闲却是逃不过这一劫的。但如果能够有巡按御史说说情,某些责难虽不至于就此完全减轻,可也至少会容易过关一些。
可天知道他自己还背着一个更大的负担,哪里还有工夫帮别人说话!
而这位庞府尊总算比两位属下县令更老到,在哭穷之后,他却又大谈本地教化的成就,最后邀约汪孚林去濂溪院参观,大力鼓吹其中教学师资力量之雄厚,学生素质之出色。眼见汪孚林果然表示很感兴趣,甚至和他敲定了时间要一块过去看看。他自觉今天这一趟收获颇丰,当即满口答应了下来。等到汪孚林竟是把他送到了察院大门口,他那种受重视的感觉就更强了。
“这位小汪巡按可比之前那位石巡按强多了,和气。会做人!”
而被这位庞府尊称之为和气会做人的小汪巡按,在约定会面的这一天一大早,便出现在越秀山麓的濂溪院。所谓濂溪院,并不止广州城中这一所,在广东其他地方也有同名院,而全天下的濂溪院。那就更多了。当然,这些同名院并不是什么连锁教育机构,建成的时候之所以取了这个名字,乃是为了纪念宋时的大儒周敦颐。理学鼻祖周敦颐身为那众多著作暂且不提,一篇爱莲说却是后世人都耳熟能详的。
而越秀山麓的这座濂溪院,建成至今却只有五十多年的历史,而其前身,也就是在城中的那座院却于历经风风雨雨之后改成了广东提学署,这里还是嘉靖二年重修的。每年春秋,这座濂溪院都会举行祭祀周敦颐的大祭,常常会有提学乃至于知府县令之类的官员主祭,故而具有浓厚的半官方性质,来到广东的学者无不会到这里来讲学。而近期在此讲学的,则是王氏心学就是浙中派的领军人物王畿。
说实在的,汪孚林着实没想到,七十开外的王畿竟然会这么好兴致,大老远从绍兴老家跑到广东来。尽管很敬仰这位心学老前辈,但他不是哲学家,读也是半吊子,所以并不打算先去拜会王畿,而是打着拜访陈家兄弟的借口先去找他们。因为他身穿一身蓝色绢衫,乍一看顶多就是个普通秀才,很不起眼,故而院里的热心学子只当他是慕名而来,热情带路。
当他跟着人找到陈家兄弟住宿的那间号房,谢过人之后敲开了门,做哥哥的陈洪昌不禁又惊又喜地说道:“汪兄,你真的来了!”
“怎么,你觉得我之前是诓骗你们兄弟?”
汪孚林笑吟吟地和两人打了个招呼,见很小的一间屋子里摆着六张狭窄的床铺,每张床也就是不到三尺,和后世学生宿舍相比,也就是没有上下铺而已。至于每人一张放在床头的木质桌,却都是被磨得油光水滑,显然是一代一代用的人很多的缘故。因为是平房,屋子里,此时此刻,除了陈家兄弟俩,屋子里又潮湿,竟有一股说不出的霉味。而除去陈家兄弟之外,屋子里还有两个人,看上去却好像年纪都不小了。
见陈家兄弟有访客,两人用度极快的粤语交流了两句,其中一个就用官话说道:“今天龙溪先生要讲课,据说府尊也要来听,我们还要商讨几个到时候请教龙溪先生的问题,你们要接待客人就去别处,不要在这里影响我们。”
陈炳昌看到哥哥陈洪昌似乎想要理论,连忙一把拉住了他,又冲着汪孚林歉意地笑了笑,连忙往外走去。见汪孚林也跟了上来,直到出了屋子,离开已经有点远了,这个当弟弟的才不好意思地说道:“号房逼仄,大家平时都是这样的,汪兄你别见怪”
“号房是逼仄,但他们平时带客人来的时候,却每次都借口要探讨什么要紧的问题,把我们驱赶出来,现在我们有客人,他们却又赶人,还不是欺负我们是外地来的?”尽管身为兄长,但陈洪昌的脾气却比弟弟更急,此时忍不住愤愤然,又冲着汪孚林说道,“他们平时自己人之间只说那让人难听懂的广府话,我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一来二去就老是受欺负”
对于陈洪昌的抱怨,汪孚林见陈炳昌欲言又止,似乎不那么赞同,他想起自己之前抄着一口广府话时带路学子的热心,也就只是泛泛安慰了人两句,随即词锋一转道:“今天龙溪先生讲课的地方在哪,能不能容外人听讲?我可以去听听吗?”
一说到王畿讲课,陈洪昌立刻忘记了抱怨,想都不想就点点头道:“当然可以,虽说还有至少一个时辰,但龙溪先生讲课每次都会很多人来,早点去也好!”
汪孚林当初在宣城时,曾经去参观过罗汝芳王畿讲学过的志学院,那就是罗汝芳因为听讲者太多而择地重新修建的,而如今这座濂溪院,从规制上来说和志学院不相上下,至于那座大讲堂,则是显得一样简陋,除却第一排十来二十张椅子之外,余下的就是一排一排的条凳。眼下时辰还早,第一排用于招待那些贵宾的椅子还全部空着,二三四五排的条凳却已经都被占满了,汪孚林跟着陈家兄弟,好容易在第六排的边缘找到了位子。
而他们刚刚坐下不久,身后两三排须臾之间也都被坐满了。在这种拥挤的环境中,汪孚林立刻感觉到了燥热,而且,因为人实在是太多,各式各样的气味扑鼻而来,着实够人喝一壶的。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只能和陈家兄弟继续小声闲聊,渐渐的,他原本的那个念头更明确了。
这个弟弟陈炳昌似乎是一个不错的幕僚人选哪怕年轻了点,但却胜在朴实而不失谨慎,竟然不像其兄长,好像还懂得当地语言。反正他又不是地方官,他自己就已经足够油滑了,不需要那些老油子师爷!
这样的闲话家常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他猛地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声低喝:“陈大陈二,把你们的位子让出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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