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明显沉默了下去,但喘气的声音,却变得格外的强烈,隔着遥远的电话网络,程煜和程青松也都能感觉到程翠华心中的起伏。
程青松知道,这个开头,无论如何都必须由自己来起。
他的眼角,也不知不觉流下了两滴浑浊的泪水,声音变得颤抖起来,程青松对着电话喊道:“翠华,翠华,是你么?”
程翠华显然是强自压抑着内心的情绪,用几乎同样颤抖的声音,轻轻的喊了一声:“爹,我是翠华啊。”
前边那个字,就像是喉管粘黏了一样,整个字都几乎是含在口腔之中的,嘶哑着嗓音,叫不出来。后边那句,就要正常许多了,仿佛喉管终于打开来了。 程青松顾不得许多,依旧颤抖着声音,喊着:“诶,诶,对不起啊,翠华,是我对不起你们娘俩啊,对不起啊……”口中喃喃,脸上早已老泪纵横,声音也变
得哽咽起来,不大会儿,脸上阡陌纵横的,横的是皱纹,竖的是泪痕。
电话那头也传来了轻微的啜泣声,程翠华也哭了出来,她同样哽咽着说:“娘说不怪你,不怪你,娘说,她想等你回来找她的,但肚子等不了了。”
再然后,程青松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不断的无声哭泣着。
程煜轻轻的拍打着程青松的背部,轻声说:“老头儿,您别哭了,伤身子,我出去跟大姑说几句。”
说罢,程煜取消了免提,拿着电话出了房门。
“大姑,您也别哭了,爷爷今天突然提起您,说想见见您。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到吴东家里来住一段时间,陪陪爷爷。” 程翠华显然没想到程煜会跟她说这样的话,毕竟她和程广年当初可是有约在先的。虽说程广年他现在躺在那儿了,但程家的一切都是程广年挣下的,即便是
程青松也不敢违逆他的想法。
“可以么?孩子啊,你爹他现在怎么样了?他能同意我去吴东么?” 程煜轻松的说:“您那个不可一世的弟弟还在昏迷之中,这个你们已经知道了吧?不说他睡着还是醒着这件事,爷爷和您终究是亲生父女,虽然老头儿对您也
没尽过任何义务,严格说来也算不得是个父亲,但如果您不记恨这些,就过来陪陪他吧。” “不记恨,不记恨,做女儿的怎么会记恨自己爹呢。要说年轻的时候,小的时候,或许多少有些不高兴,毕竟我和其他有爹的孩子不一样,但这么多年过去了
,哪有什么恨,只不过当初和你爹有约在先,我想去看看爹,但却又不敢去。我答应了你爹的啊。” 程煜叹了口气,说:“大姑啊,爹是您自己的爹,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不让你去探望爹,您就不探望了?哪怕他当年给过你们一些什么,也帮过你们一些什么,但这些都不成为阻拦您去看望你亲爹的理由啊。老程那个人,无父无子惯了,您看,跟他自己的父亲,他横加干涉,您和老头儿之间的事,根本轮不着他管。而他跟自己的儿子,呵呵,也就是我,他从来没听过我喊他一声爸,现在更是听不见了,躺那儿一动不动。所以,只要您想,您就来,不要顾忌任何事情,任何
人。当然,如果您并不想来,也没关系,我会跟老头儿好好说明白的,他也应该能理解。”
程翠华急了,她连忙说:“怎么会不想去呢,就是因为答应了你爹么,我当然想去,想去,我这就去订票,争取今天就走。”
程煜笑了笑,说:“也不用收拾什么,家里什么都有,带两件换洗衣服就行了。其他的,等到了吴东,让家里的人带您去置办。轻装简行。”
“诶诶,诶,好嘞,那……好孩子,谢谢你,大姑要谢谢你啊。”
“行了大姑,去收拾吧,票订好了告诉我,我派人去机场接您。”
“好好好。”
挂了电话,程煜走进屋内,程青松一脸嗷嗷待哺的看着他。
程煜故作愁容,说:“大姑说她跟我们家老程有约在先,绝不会在他没有许可的情况下出现在我们家,乃至出现在吴东。”
程青松一听,整个人都垮了一般,泄了气似的说:“我就知道,只要老大不发话,我就见不到我那个女儿。老大啊,老大……”
程煜一脸不屑的看着程青松,说:“真不知道你俩谁是爹。” “废话,当然我是爹,但是……你爸有多可怕你又不是不知道……哦,你是不知道,你从来也没怕过他,倒是他经常被你气的三尸神跳的,却还拿你一点办法
都没有。我的好大孙子,你告诉爷爷,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程煜白了老头儿一眼,说:“无所求就无所畏,我说你一个八十多岁老头儿,你怕他干什么?你是能吃多少你自己买不起的山珍海味,还是你能喝多少你买不
起的琼浆玉液。都跟你说了,二叔三叔是离开他就活不了才那样,你怕什么?” 程青松仔细的思索了半天,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鼓着腮帮子,咬紧了后槽牙,暗暗发狠,赌气一般的说:“就是,老子才是老子,他一个兔崽子老子怕他个
什么劲。再说了,那个兔崽子现在躺那连话都说不了。不怕他……”
“喂,老头儿,你骂他就骂他,把自己和我都饶进去就没意思了吧?”
程青松一脸的不解,程煜说:“从遗传学角度,骂自己儿子是兔崽子,那您是啥?我又是啥?” 程青松这才明白,恨恨的跺了跺脚,说:“不管不管,大孙子,你去再给你大姑打个电话,我来跟她说,我让她来,我才是当爹的,程广年他算个屁,老子当
年没把他尿墙上他就该感激老子一辈子,还不让我见自己的女儿,呸,什么东西。”
程煜哈哈大笑起来,程青松虽然老不羞,说起话来没锅没沿的,但总算硬气了一把,话糙理不糙。
“其实啊,我已经说服大姑了,就是想看看,你到底敢不敢揭竿而起,打倒老程这个暴君。”
“敢,有什么不敢的,他要是暴君,老子就是太上皇,他要是不听话,老子废黜了他。”
程煜再度哈哈大笑:“哈哈,老头儿威武,太上皇万岁。”
祖孙俩在屋里笑了会儿,门外的护理人员都敲门进来,提醒程青松要克制情绪,过度的大喜大悲都会影响他的身体机能。
两人这才算安静下来,过了会儿,程青松有些忐忑的小声问:“诶,大孙子,你说你爸醒了之后真的不会找我算账吧?”
程煜气的拂袖而去,临走撂下一句话:“老头儿你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刚下了楼,就听到外边有人在说话,程煜拉开门一看,竟然是老孙头和老李头来了,吴伯正带着他们准备上台阶。
“孙爷爷,李爷爷,您二位来了啊。爷爷在楼上,我去喊他。”程煜打开大门,冲着两位老人招手。
老孙头和老李头笑呵呵的,老李头说:“老孙头来过,我没有,我早就想来看看,但又不想跟老钱和老赵一起。 刚才你走了之后,他俩去了,一唱一和的说了些跟你说的有些出入的故事,但是我们这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什么话没听过?什么人没见过?老钱和老赵的
话,太过于不尽不实,处处打着马虎眼,遇到他俩自己,就滑过去,净盯着你和老程头说,这就是典型的避重就轻。我们也自然分的清清楚楚的。 那俩见我们都不帮他们说话,又骂骂咧咧的走了。你说这俩人,人家帮他们是情分,不帮是本分,这不帮他们,他们就立刻翻脸骂人,嘴里不干不净的,就
冲这一点,小伙子你数落他俩就数落的一点都没错。
然后,我就跟老孙头他们商量,看看他们谁熟门熟路的,能领着我来看看你爷爷,说起来我真的好久没见着他了,上周老程头上山那次,我还正好不在。” 程煜微微笑着,说:“我这就上去喊爷爷下来,看到你们来,老头儿一准儿高兴。要不这样,李爷爷没来过,孙爷爷您领着李爷爷去后院看看我们家那个野湖
?赏赏鱼也好,我把爷爷喊下来就到后院找您二位。”
老孙头点点头,说:“好,就按照你说的办。哈哈。”
程煜把二位老人送到联接后门的走廊口,自己则转身上了楼。
“老头儿,有你的老伙计来看你了。”
原本以为程青松会很开心,但没想到,他居然有些畏缩。
“又来了啊?我不……我都……他们在哪儿呢?是谁你知道不?”
“老孙头和老李头。”
“哦,他们俩啊,一个是本地的干部,另一个是脑科医院心理科的专家,他俩还稍微好相处一些。”
程青松这才站起身来,跟着程煜,一起下了楼,来到后院。 看到两人站在湖边正溜达,程青松也开心了不少,毕竟这么大年纪的老人,最缺乏的其实就是陪伴,有朋自远方来总归是令人愉悦的,哪怕刚才不久还发生
了点不愉快。
程青松走到湖边,低头顺着那俩老头儿的目光望去,只见一条金龙和一条银龙正在相互逗趣。
看到程青松来,老孙头和老李头立刻站直了腰,笑着跟他打招呼。
程青松却有点紧张,说:“看鱼能说话不?会惊着鱼不?” 老孙头一愣,老李头赶忙说:“老程头啊,这里是你家,你想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老钱和老赵那俩人是有点膈应人,不识抬举,刚才还跑去山上串闲话。不过我们谁也没搭理他,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他俩又把我们骂进去了,骂骂咧咧的就走了。以后啊,估计也没人愿意搭理他们了。你就更加不要介怀了,放轻
松,深呼吸,不要去想那些令你不高兴的人和事,多想想你有个好孙子,还有你们家这跟公园似的大院子……”
程青松哈哈一笑,说:“哈哈,我就知道你俩跟他们不一样,我跟你们逗着玩呢!” 老孙头和老李头一愣,也大笑起来,指着程青松直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