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封听得喝声,抬头一看,却见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在这汉子身后,还有十多个人,一个个都捋袖握拳,看上去跃跃欲试。
看到这些人,众人心中都是一沉。
“这不是十九叔公么,怎么今日得空,往我们这边来?”蔡封却是不慌不忙,他知道自己身旁,正坐着一尊大神,便是知县来了,也只能恭恭敬敬地在旁立着。
而且他心里早有打算,今日这大摆宴席,花了他九个银圆,便是为此。
事情不闹大,不闹得激烈,怎么能显得他的本事,又怎么能让他得入身旁这尊大神的法眼?
十九叔公是族中排行,此人名为蔡柄,乃是六太爷之亲侄,九太爷的儿子。蔡封辈份小,要唤他一声叔公,往日见到他时,都是极恭敬的,可是今日,他招呼归招呼,人却坐着,连屁股都没挪动一步,也不曾招呼十九叔公入席吃酒。
“这厮果然在外转了一圈,变得大逆不道了,秀才和达恩说的不错,若不惩治一番,这厮恐怕要害了我蔡氏一族!”蔡柄翻了蔡封一眼,他目光也扫过了坐在上首的周铨,但见是外乡人,便没放在心上。
向左右使了个眼色,跟他来的那些捋袖的汉子,向着蔡封就围过去。
但如此前蔡封所言,他这里摆着宴席,来吃肉喝酒的只怕有近百老少爷儿们,顿时有人起身将来人挡住:“乡里乡亲的,你们这是何意?”
“蔡氏宗族的事情,族内之人,等着祠堂里的消息就是,至于族外……哼哼哼哼,谁敢管我们蔡家的事情?”蔡柄阴声冷笑,目光在周铨面上停了停。
这位气宇不凡,莫非蔡封敢如此嚣张,倚仗的就是这外人?
周铨却是一副饶有兴趣看热闹的模样,甚至还起身让开,仿佛是怕打起来牵连了自己。
蔡封明白,周铨此时肯定不会出面。
他若不能表现出自己的能力,周铨即使保下他,又有什么意义?
想到这,他也是冷笑一声:“天下人管天下事,十九叔公,左右不过是说理,你既然说要开祠堂,那好,各位叔伯兄弟,愿不愿陪我去祠堂,我倒要看看,六太爷他老人家要给我个什么罪名,又要如何发落我!”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有人道:“去就去,我也是蔡家男丁,祠堂里的事情,我也过问得!”
“我虽不是蔡家人,但今日既然吃了封哥的酒,不好置身事外,我也去瞧瞧,若是蔡家公道,自然我们无二话,但若是蔡家要为难封哥,我反正要和封哥一起去狄丘的,倒要瞧瞧,谁来和我拼这条命!”
“是极,是极,先去祠堂,再来喝酒!”
只听得众人七嘴八舌,竟然纷纷说要跟去。这让蔡柄呆了呆,他想要拒绝,却看到那些拦着的人也捋了袖子,显然,他若拒绝,今日是休想将蔡封带走。
而且这些拦着的人里,大多还都是姓蔡,论起辈份来,也有与他同辈的。
他略一沉吟,知道此事不是自己能压住的,他哼了一声:“你们等着。”
见他转身要走,现在倒是蔡封不肯放过他了:“十九叔公,休走,休走,不是说要开祠堂么,我们这就去,今日若是没有开祠堂,那就是十九叔公你寻我们大家乐子,我们怪是不敢怪,可以后十九叔公你再说什么开祠堂召人之事,就休怪我们不听了。”
他一边说,一边拉着几个要好的族人,又向众人施了个眼色,众人纷纷放下碗筷,让女人看住孩子,莫糟蹋了酒菜,然后跟在蔡封之后,向着邻庄而去。
蔡氏宗族的祠堂,距离小河口庄还有五六里,这些都是干惯了体力活的,近百号人行去,虽然散乱,偶有人离开,又有人加入,速度却是不慢。他们到了蔡氏祠堂,也就只花了不到一个小时时间,而此时蔡柄,早就派人赶回来报信。
在蔡氏祠堂之外,数十名蔡家的青壮站在那里,见他们到来,这些青壮手执棍棒,直接将他们拦住。
“除了蔡封,别人都滚。”这个时候,蔡柄又嚣张起来,他厉声叫道,还向着跟来的周铨等人一指:“特别是你们这些外人,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十九叔公,你这是何意?”
“何意?凡蔡氏族人,不敬宗家,不礼宗祠,则驱出宗族,再不算我考城蔡氏之人。你们自己掂量掂量,若失了宗族护佑,自个儿会是什么情形,再来与我说话。蔡封,你是自己出来,还是待我派人去拿你!”
蔡柄这一喝,那些穷人当中属于蔡氏者,不免有些犹豫。蔡封却是一笑:“祖宗庇护我等倒是不错,但几时宗族就成了你们这些大户们把持的了?既然同是祖宗庇护,凭啥你们可以山珍海味娇妻美妾,我们这些人却得风里来雨里去,就算是一个丑妻都求不到?凭啥你们家的子弟可以读书识字做官,我们家的孩子却得放牛割草长大了再为你们家的子弟当牛当马?若是你们不把我们当族人,凭啥要我们听你们的?”
他这番话犀利无比,听得蔡柄大怒:“反了,反了,秀才所言果然不假,你这厮在外成了浮浪子,坏我蔡氏家风,来人,抓了,抓了!”
跟着蔡封来的人不少,但当这宗族势力真正动手时,仍然护着蔡封的人却不多,特别是蔡氏族人,倒有大半都缩了回去。一时间,蔡封身边,只剩三十余人,而对方那里,却有六七十号人。
只是剩余的三十来人,大半是铁了心要跟蔡封出去闯天下的,反倒将蔡封护得更紧。
双方对峙之中,宗族之人多些,可是心志不坚,而蔡封身边的人少些,但更团结。一时之间,两边都是吵吵嚷嚷,却没有一个结果出来。
王启年不知何时离开周铨身边,过了会儿,他又出现,低声在周铨耳边嘀咕了一声。周铨闻言一笑:“倒是人有心人,不错,不错,能想到这一点,这个蔡封,倒是和那边的单宝一样,算是有几分心机了。”
他们这边悄悄谈话,那边蔡氏宗族的人后边,传来一阵咳嗽声,然后一个老头儿,拄着拐杖,缓缓从人群后走了出来。
他到之处,众人纷纷避让,躬声呼“六太爷”或者“族老”。
这位就是蔡氏的族长蔡乾。
若只从外表来看,他老态龙钟慈眉善目,看上去是个极为和气的老人,但在蔡氏族中,他却威福自用,无人不敬畏。
就是蔡封,看到他时,都忍不住呼吸一顿,然后看了一眼身后。
望见周铨远远地跟着,他放下心来,再想到自己悄悄做的准备,他更觉有把握,因此,他挺着胸,不卑不亢地对着蔡乾施礼:“见过族老。”
“封儿啊,你是个聪明人,事情闹成这模样,你原本有理也会变成无理,这毕竟是蔡氏家事,你也好,洁生秀才也好,都是蔡家人,闹这么多外人在此,象什么模样?”蔡乾咳了两声:“这样,你身边凡是姓蔡的,都可以跟你一起来祠堂,但是非我蔡姓之外人,还是免了吧。”
他这番话说出来,蔡封虽然反对,却不知如何分辩。
蔡封身边的蔡氏族人,更是一个个舌头短了一截,至于外姓,有心想开口,看到周围大半都是姓蔡的,这嘴巴也就没法子张开了。
不知不觉中,蔡封就走出了人群,那边蔡柄眼珠子瞪圆,正准备下令抓人,蔡封突然脚步一停。
“天下人管天下事,在这儿的就算不是蔡姓,与都与我们蔡家沾亲带故,怎么算是外人?族老,你老人家有什么话,莫非是旁人听不得么?”
他站直身体,同时眼角余光,向着周铨那边又瞄了一眼。
方才是看到周铨,他才惊觉,若自己真被这老头儿几句话就唬住,那么此前种种,就全部白费了。
蔡乾没有想到,蔡封竟然敢违抗他的意志,原本慈眉善目的面孔,顿时变得扭曲狰狞起来。
“蔡封,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我蔡氏开祠堂请祖宗,你非要带外人来捣乱。好,好,好,我蔡乾活了七十岁,人生七十古来稀,还不曾见过有外人敢闯到我们蔡氏祠堂来的……我今日倒要见识一下,这附近有谁敢和我们蔡氏作对!”
这一声喝斥,声音不大,可是威胁之意却是溢于颜表,蔡封身边的三十余人中,便又有七八个情不自禁外边上走远了些。
紧接着,蔡乾回头向蔡柄道:“还愣着做什么,敲锣,聚族人,有人勾结外人,想要在咱们蔡氏祠堂捣乱!”
蔡柄顿时把铜锣敲得震天响,众人愕然回头,却看到四面八方,竟然有数百余人围了过来,一个个面目凶悍,即使不是蔡氏宗族之人,也是他们家的庄客佃户,或者是邻近大族子弟!
蔡封面色大变,他此时意识到,自己要对抗的,可不仅仅是蔡氏宗族势力,而是几乎所有宗族和乡间大户。而他身边的那些人,更是心惊胆战,原本以为自己这边人多,却不曾想到,接到蔡柄传来的消息,蔡乾这老头儿,竟然一开始就下定了决心,摆出了这么大的阵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