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母,咱们要把她送到哪里去?”
马车外响起了凤伶俐的声音。
他乔装成了车夫,先前朝着颜天真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就是接头暗号。
“去帝都十里外的苍山镇,此地较为贫瘠,我和云渺都已经安排好了。”
凤伶俐依着颜天真的意思,将马车驾驶到了苍山镇。
“左拐,一直到街角,去‘树人堂’。”
马车在一栋宅院前停了下来。
“树人堂?”凤伶俐望着眼前的府邸招牌,“义母,这是个什么地方?”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是一个老夫子开的学堂,他为人古板严谨,是一名十分清高的教书先生,重点在于——严。”
“严?”凤伶俐道,“都说严师出高徒嘛。”
“我也没指望这公孙巧能学成多大出息,只要能磨磨她的锐气就好。”
颜天真慢条斯理道,“听说,许多孩子顽皮胡闹,爹娘就会将他们送来这个地方,一段时间之后,性格都会有所改善。而且,父母一旦将孩子送入这个地方,就是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面,这时间可以由他们自己定,最少一月,多则一年,这叫——封闭式教学。在规定的时间之内,孩子出不去的。”
“竟有这样的地方?”凤伶俐有些讶异,“那要是家中有急事呢?”
“有些特殊原因可以离去,例如亲人过世重病。正常情况下,小孩是不可以踏出树人堂半步的。除非提前退学,违反协议提前退学者,永不再有踏进树人堂的资格。”
“听义母这么解释,与其说是封闭式教学,倒不如说是软禁般的教学。”凤伶俐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学堂就在帝都之外十里,可我一直都不曾听说过。”
“就是规矩太多,在当今世道显得太奇葩,太不走寻常路,所以生意不太好,学堂开设五年以来,能坚持完成协议约定的家庭不超过十个,大多中途而废,这夫子教过一百多个学生,只有十个愿意跟他,教学成功率只有一成。”
“呀,这么失败?”
“失败吗?不,这恰恰反映了一个现实,一百个学生,跑了九十个,看起来像是夫子无能,但留下来的这十个,没有一个是无才的。与其说夫子没本事,倒不如说学生们太娇惯,吃不得苦,这才一个个都申请了退学。”
颜天真说到这儿,轻笑了一声,“为何我觉得这个夫子靠谱呢?你一定想不到,他的孙子是鼎鼎有名的断玉公子。”
“啊?秦断玉他爷爷?”凤伶俐真有些没想到,“秦断玉也曾是四国交流会的诗圣,这名气可不小,他爷爷开设的学堂怎么会如此冷清?有秦断玉的名气,这树人堂再怎么严格也应该满座啊。”
“伶俐,有一个词语叫低调,越是喜欢臭显摆的人,越没什么内涵,秦老爷子深藏功与名,没几个人知道他和秦断玉的关系,云渺也是偶然得知,一打听到他开了这家树人堂,再看他的教书规矩,顿时就乐了。”
“义母可否跟我详细说说,他教书规矩是怎样的。”
“进去就知道了呗。”颜天真抱着公孙巧跃下了马车,走进了树人堂内,“你义父已经在和秦老爷子签协议了。”
凤伶俐闻言,连忙紧跟了上去。
……
荷花池畔的六角凉亭之内,一黑一蓝两道身影相对而坐。
“太子殿下,请看老夫的这张协议,想要选择何种教学方式,太子殿下可用笔圈起。”
说话的男子已过花甲之年,声音沧桑而喑哑,下颌的胡子已经发白,正是南旭国大才子秦断玉的爷爷,秦扶字。
“秦老爷子名扶字,年少时大概想不到,自己真的成了一名夫子罢?”
凤云渺手执毛笔,浏览着协议上的内容。
学子入学要求年龄:六岁之上,十六岁之下。
规定时间之内,学子不得与家人相见,家人病或逝等特殊情况除外。
学堂之内,贵族学子不得以身份欺压其他学子,搬出身份闹事者,视犯错严重情况而定,赏戒尺三至十下,无论王侯将相皇家儿女,一视同仁。
凤云渺看到此处,唇角轻扬,“夫子真的会一视同仁吗?”
“当然。”秦老爷子面无表情道,“就算是太子殿下的儿女,老夫也不会留情面,太子殿下若是不能接受,就不要将孩子送来。”
“不是本宫的儿女,是本宫的……外甥女。”凤云渺悠悠道,“她不敬长辈、无理取闹,骄纵霸道,种种恶劣行为难以言说,希望夫子能好好管教。”
“既然太子殿下主意已定,那就在那些选项上好好选择罢。”
“好。”
凤云渺低头浏览着协议上的选项。
在封闭式教学持续时间上,圈选了一年。
一年过后那熊孩子才能休假。
一年已经是最高选项,学子若是长期软禁在学堂不出门,也会抑郁。
一个月,是最基本的选项。
在他看来一个月实在是太少了。
接着往下看——
教学期间的劳作。
基础选项是,七日劳作一次,最高选项是,两日一劳作。
凤云渺圈选了两日一劳作。
这劳作的内容包括:洗碗、擦地、生火等简单劳务。
再往下看——
没有完成功课的惩戒选项。
依次是:罚站、蹲马步、倒立。
凤云渺圈选了倒立。
“夫子,太子殿下,太子妃带着学子来了。”一名学童站在凉亭外道。
秦老爷子道:“请太子妃上前来。”
颜天真怀抱着公孙巧走上前时,就看见凤云渺在协议上签字画押。
望着凤云渺圈选的那些选项,她有些想笑。
都是圈的最高等。
“这孩子是昏迷了吗?”秦老爷子望着颜天真怀中的公孙巧,“看她似乎睡得很沉。”
“她不听话,我们说要带她来接受惩罚,她就给吓晕了。”凤云渺悠悠道,“秦夫子,不瞒你说,本宫将她送来,并未经过她的同意,在接下来的时间之内,她若是提出退学要求,您就当成耳旁风,就让她在这树人学堂里呆满一年为止,看看一年后是否会有什么变化。”
“看来太子殿下是铁了心的要她改造了。”秦老爷子道,“老夫相信,一年过后你不会失望。”
“那就最好不过了。”凤云渺站起了身,“这孩子本宫就留下来了,告辞。”
“义父,这教学方式看上去好像挺有意思……”凤伶俐将协议浏览了一遍,道,“可惜我已经没机会体验了。”
义母说,教育孩子要从小抓起,等成年了之后有些坏习惯想要改就难了。
难怪,这学堂只收十六岁以下的学子。
是想趁着年少赶紧改造,年纪大的就不教了。
“这树人堂,适合拿来管教熊孩子,你这般听话,就不用来这样的地方受训了。”颜天真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走罢。”
凤伶俐被这么一夸,面上浮现喜悦之色,“义母对我的印象,还真是好。”
“那是自然的。”
三人离开了树人堂,凤伶俐驾驶着马车回到了帝都。
“这下子大公主可要着急上火了。”颜天真靠在马车车壁上,慢条斯理道,“她不知道她的女儿是被抓去接受严格教育,没准会以为被人贩子拐卖了,抓去当童养媳什么的。”
“就该让她着急着急,让她把精力放在找女儿上,这样她也就没时间来跟义父义母对着干了。”马车外,响起凤伶俐的声音。
颜天真道:“一年之后,她得感谢我们呢。你们想请,秦断玉是何等清高之人?他爷爷跟他,还真是亲爷俩,看上去都那么一本正经,经历秦老爷子满口道德的洗脑式教育,这公孙巧,本质应该能有所改善。”
颜天真说到这儿,轻笑一声,“伶俐,说来说去,还是你义父最会教育孩子,你看你,什么事都办得成,从不添乱。”
“义母今日夸了我好多次。”凤伶俐笑道,“义母可别再夸奖了,否则我要不好意思。”
一路有说有笑,回到了皇宫之后,三人便不再提关于公孙巧一个字。
公孙巧失踪一事,很快就在宫中传开了。
身为大公主的女儿,所受到的关注自然是很多,失踪前后加
起来还不到一个时辰,宫里就随处可见宫人扎堆,在议论关于她的事。
“公孙小姐今日在大街之上丢了,这事你们听说了吗?”
“听说了,大公主着急得不得了,整个府邸的人几乎都出动去找了,可惜杳无音讯。”
“大街小巷到处都是高额悬赏令,要是能找到她,那就是大发一笔横财了呢。”
“你们说,她会不会是被拐卖了?毕竟年纪那么小,很容易让人骗,我听说,很多小女孩被人贩子拐卖了之后,会带到离家乡遥远的地方,卖去给大户人家当童养媳!”
“拐卖大公主的女儿,这要是被逮到了,恐怕要被抄家灭门啊。”
颜天真将这些议论都听在耳中,面不改色。
这天大地大的,大公主的势力范围几乎就在帝都之内,她就算把整个帝都都翻过来,也找不到公孙巧。
她也不会猜到,公孙巧在帝都十里之外的荒凉小镇上,接受封闭式教育。
那个小镇贫瘠,物价比帝都之内便宜许多,人们大多觉得去一趟帝都城采购都是奢侈。
树人堂不许外人擅自进入,不许学子随意外出,算是安全。
就算真的被大公主找到这个地方……
她又能怎样?
他们也没有迫害她的女儿,她告到皇帝面前,他们也可以理直气壮地申辩。
将公孙巧送去改造,他们可以说是问心无愧,不怕闲言碎语。
秦断玉的爷爷教公孙巧,哪里委屈她了?
这种老文化人,虽然无官职权势,却是被无数人所敬仰的,教出国之栋梁,于国家而言也意义非凡。
颜天真此刻在东宫外散着步,余光瞥见有两道人影匆匆行走,转头去看,正是一脸焦灼的大公主与她的夫君。
他们大概是急上头了,想请皇帝动用侍卫去寻找。
大公主兴许是太过心急,走路也没看清脚下的石头,一脚踩上去险些绊倒,幸好被她身后的公孙义扶稳。
“娘子,你慢一点,我知道你心急,你也得看路啊。”
“慢一点?女儿都丢了,你让我慢一点?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比我心急!”大公主冲着他吼,“我说过多少遍,上街要带护卫!她和你妹妹两个人出门玩,你妹妹没能看住她,还不都是因为你们把我的话当耳旁风?说什么出门跟着一群人嫌烦,都不晓得最重要的是安全!”
“娘子,这件事怪妹妹也没用啊,巧儿丢了,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心急。你这样发脾气也于事无补。”
“怎么?嫌本公主泼辣?本公主告诉你,女儿要是找不回来,本公主就把你休了!”
“娘子,话怎么能这么说呢?哪有女子休夫的……”
二人争执着,大公主一个不经意间,就瞥见了一丈之外的颜天真。
颜天真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收回视线,并没有打算与她打招呼。
望着颜天真那冷漠的样子,大公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劈头盖脸就骂——
“你刚才的眼神是什么意思?那么冷漠不屑,是觉得本公主好笑吗?你现在想必很幸灾乐祸吧?本公主的女儿得罪过你,现在她丢了,你高兴了吧?满意了吧?做梦都能笑醒了吧!”
大公主身后的公孙义见此,连忙上前来拉扯,“娘子娘子,这事跟太子妃又没关系,你怎么能上来就找人家麻烦……”
“你放开我!别碰我!”大公主甩开他的手,冷眼看颜天真,“你应该没忘记自己做过什么好事,你吓唬我的女儿,说给她吃了毒药,害她提心吊胆六神无主,幸好大夫说没什么事,应该只是吃了一个没害处的东西,我问你,你到底给她吃了什么?”
“怎么?想要兴师问罪?大夫都说了是没害处的东西,大公主你摆着一张臭脸给我看,是觉得我多对不起你的女儿?”颜天真不咸不淡道,“自己的女儿看不住丢了,撒气到旁人身上,跟个市井泼妇似的,哪里像皇家的公主。”
“本公主是市井泼妇,那你又是什么好东西?蛇蝎毒妇!连一个七岁的小孩子都要那么吓唬,简直小肚鸡肠到令人发指。”
“大公主,我看您这左脑装的是水,右脑装的是面粉,不动还好,一动全是浆糊。什么叫蛇蝎毒妇?我给她吃毒药那才叫毒妇!我给她吃了一颗姜丝药丸,你去问问御医这东西有没有害处,会不会伤到你的宝贝女儿!”
“别吵了别吵了!”公孙义连忙劝架,“太子妃,我家娘子如今的情绪有些不太稳定,她也是太焦躁心急了,还请您……”
“滚!”大公主转身抬脚就踹了他一下,“你居然跟她服软?你怂什么!你是嫌刑部尚书的官职不够高吗?腰板给本公主挺直一点!娶了本公主,你还需要看人的脸色吗?你是不是怕得罪了凤云渺?你怕他,老娘不怕!”
“人家那不叫怂,那是讲道理啊。”颜天真不紧不慢地道了一句,“公孙大人看起来是个明辨是非的,不像大公主您蛮不讲理,公孙大人平日里想必是太忙碌,没闲暇时间教导女儿,所以公孙小姐在大公主的教导之下,变得格外——懂事。”
念到‘懂事’这两个字的时候,颜天真还刻意加重了咬字。
“你又在冷嘲热讽本公主?”大公主原本就因为丢了女儿心急火燎,此刻被颜天真讥讽着,只觉得心中的怒火更是高涨,想也不想地就上前了一步,扬起了手。
颜天真自然看出了她的意图,迅速伸手截住了她的手腕——
“大公主,这是想要跟我打一架吗?只怕你不会是我的对手,这是在皇宫里,你我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建议你还是要注意个人形象。别让人笑话你像个街头泼妇。”
颜天真说着,伸手将她一推。
她推出去的力道,逼得大公主后退了三四步。
这一推,也让大公主意识到了实力差距。
眼前这个看似纤细的女子,是一个练家子。
“娘子,咱们还是不与太子妃争执了,快些去面见陛下,请求他动用侍卫,帮着咱们寻找巧儿。”
公孙义这一次的劝告,大公主总算是听进去了,临走之前又瞪了颜天真一眼,这才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颜天真望着她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她真是一点都不后悔把公孙巧拐去树人堂。
正准备转身回东宫,却听身后响起了一道清冽走低沉的男子声音——
“女候请留步。”
颜天真听着这道声音,觉得似乎有一点点熟悉。
她转过了头,望向来人。
一身白衣,丰神俊朗。
来人有着一张白皙温润的脸孔,清风霁月的眉眼,那一头乌黑如绸的墨发绾梳端整,简单地束了个玉冠。
好久不见的秦断玉。
算算时间,应该超过大半年没见到这位清高大才子了。
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四国交流会上。
“秦大才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颜天真率先打了一声招呼。
秦断玉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来,朝着颜天真优雅地施了一个拱手礼,随即挺直了腰杆,道:“请容在下一问,女候与太子殿下玩的这一出是什么意思?”
颜天真听闻此话,挑了挑眉,“秦大才子,把话说明白些。”
“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秦断玉上前一步,低声道,“大公主的女儿,如今就在树人堂里,成为了爷爷的学子,可是这帝都之内,大街小巷四处张贴着悬赏令,说是大公主家的女儿丢了,你们将那小姑娘送进了树人堂,却并没有征求她父母的同意。”
“她父母太过纵容溺爱她,我与太子殿下也算是她的长辈,见不得她那一派混世魔王的作为,送去树人堂改造,有何不可?至于为何要瞒着她的父母……你刚才应该也看到了吧?我与大公主,水火不容。”
颜天真说到这儿,顿了顿,道:“你放心,你爷爷的安危我们一定会保证,树人堂是封闭式教学,学子们放假之前出不来,只要没有人来告密,大公主的人应该找不到那地方,毕竟树人堂不出名。”
“安全问题,在下自然是不担心,在下相信太子殿下的能力,既然他找上了爷爷,就一定会保证爷爷的安危,可是你们这么做……不觉得太过分了吗?”秦断玉的脸色有些紧绷,“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以为孩子丢了,急成这般模样,而你作为始作俑者,无动于衷,看着他们干着急。”
“不愧是秦老爷子的孙子,正义之士啊。”颜天真笑着一拍秦断玉的肩膀,“要是那熊孩子能被教成你这样,也不枉费我和云渺一番心思,说不定她回来之后就会管教她母亲大公主了。”
秦断玉:“……”
她的回答真是牛头不对马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