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沐慈怂恿和离,可谢四娘没接这话,场面有些冷。王府众属不好和谢四娘这样的女眷一桌,只留个戚焱站在沐慈身后不说话,做个合格布景板。其他人到外头开桌吃下午茶。
月璇只好打圆场,看着精致茶杯里的牛乳拧眉,有些反胃:“殿下?牛奶的颜色好像有些不对劲?加了什么?”
沐慈心知谢娡犹豫,是对沐若松有情,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看着带点微红的牛奶,介绍:“这个是奶茶,高蕃的做法,我这边让人做了改良,茶叶也更好,口感浓厚润滑,”示意两位,“尝尝,很适合女士品尝。”
谢四娘知道月璇帮她圆场,没有拒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味道一般。
沐慈露出一个小恶作剧得逞的笑,才将一碟子雪白的颗粒推过去:“霜糖,加一点再尝尝!”又亲手给两位女士递了小银勺,然后自己给自己杯子里的加糖,做示范。
月璇赶紧挑了一勺,却没放进去,而是十分豪爽把一勺都扔进了嘴里,惊喜过后露出灿烂笑容:“我就说留下有好处,殿下这边必有好东西。”又笑看谢四娘,“愣着干嘛,殿下这儿的美味外头都尝不到,不趁现在赶紧的多吃点,出去都没机会品尝啦。”
把看解剖的不适压下许多。
沐慈难得轻松,道:“璇姐这么一说,我倒不好意思小气了,”吩咐在一旁的戚焱“一会儿给两位尊敬的女士,一人一包带走。”
“我们就不和您客气啦。”月璇赶紧笑应,其他的什么都没问。
谢四娘也应,心下吃惊。古代人吃饭都是大问题,吃糖绝对是奢侈,她娘家谢氏那样的富贵人家,虽在天京城不算顶级却也不差,自然是常吃糖类的,却多为麦芽糖、蜂蜜等。大幸种甘蔗,出产红糖,沙糖却少,还是颗粒不均颜色微黄的。
楚王这一碟子糖竟是莹白如雪的,刚才她还以为是楚地“土特产”雪盐呢,却原来是新的“土特产”霜糖。楚王说的一包绝对都是大包,如此财大气粗,更昭示他已经掌握了这种白糖的生产技术,产量还不少。
不过谢四娘也知道不该问的不问,抿唇微笑掩下目中情绪,未免露怯,她学着沐慈的样子加了半勺糖,优雅搅拌,放下勺子,端起华丽的杯子品尝一口,然后那口感……惊艳了味蕾,让她瞪大眼睛:“好……好甜啊……”
“别吃太多,容易发胖。”沐慈道。
月璇很爽朗,笑道:“四娘瘦,不怕。”
沐慈道:“注意身体,多锻炼,劳逸结合。”
谢四娘知道沐慈的关心不是作伪,彻底放松下来,笑着享受茶点。两个本不该有太多交集人,在血腥的地方,居然能有如此和乐融融的时间,谢四娘以前都不敢想象。
沐慈实在是个好相处的人(?),真是惬意的下午茶时光。
用完点心,沐慈才道:“还有件事,我想麻烦璇姐。”
月璇道:“殿下和我客气什么?您只管吩咐就是了。”
“介绍几个孕产方面比较强,又背景干净,善心仁术的女医给我,最好是有孕或生产过的。”沐慈道。
月璇立即想到,问:“是送入宫的?”梅皇后有孕,举国皆知的。
沐慈坦言:“是的,三嫂这一胎干系重大,不容有失。不过也不仅是护理嫂嫂,更是要以皇后名义,出版几本孕产方面的书籍,造福广大女性,提高国家的优生优育水平。参与编撰的女医都有署名权,同时能得版利。”
月璇郑重道:“好,我定然找几个好的女医给您,这也是万古流芳的好事,”又叹气,“可惜我和四娘……”刚想说句“都没生过”,就想起四娘宫外孕的经历,忍下了。对沐慈郑重行礼,道:“殿下不论做什么都心系百姓,大义为国,实在令人钦佩。”
谢四娘也跟着行礼,不过这女子的确不错,落落大方问道:“不知我这种情况,可否算作有孕?”
沐慈想一想,道:“你情况特殊,也需要写明的,所以你的经历有借鉴意义,可以入宫。”
谢娡被巨大的惊喜击中,太过激动只能拉着沐慈的手,眼眶里水雾弥漫,看着沐慈,哽咽无言。
沐慈拍拍她的手:“刚才的人体解剖你也看了,我为你保留了另一半完好的卵巢,将来你是有机会做母亲的,别灰心,保养好自己的身体。”
谢娡想起刚才的场景,脸色发白,眼泪就噼噼啪啪往下落,却是笑着的。
月璇又来圆场:“哎呀,殿下,早知道有这天大的好处,我就该早些寻个合意的男人嫁了。”
“璇姐还年轻能干,看上谁就赶紧出手,我给你出嫁妆。”沐慈笑,“还要做育儿书籍,璇姐就等你生了。”
月璇做个不依的表情:“殿下真是的,连我这样的老姑娘也打趣。”
几个人又笑了两句,月璇和谢四娘就离开了。
……
待两名女子离开,水莲心感觉有人靠近,听得沐慈清冷平静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早醒了,别装了。”
水莲心自问凭他的演技,就连假死也能装得像真死,闭气封心时间很长,却怎么也不知道沐慈为什么能发现他在假装。
他听出沐慈语声笃定,也不怀疑沐慈是诈的,且他担心自己不睁眼,这人绝对做得出拂袖而去,再也不理会他的事,于是睁开了眼睛。扭头看到被光线笼罩了一圈光晕,明月无双的人。
他静静地,静静地……泪流满面。
美人的确占便宜,他这会儿苍白憔悴也不损昳丽,落泪的样子很容易让人动容。
沐慈却云淡风轻,对站在他身后保护的王府众属道:“别被骗了,这是长时间不见光的生理性泪水。”
水莲心:“……”
他张张嘴,可是喉咙干渴,发出声音似要撕裂咽喉皮肉般,只发出“咿呀……”的呻|吟……不过却没有一个人上前给他喝点水,润润喉什么的。
“术后没放气,不能进食
喝水。”乐镜残酷道。
水莲心是真想不到沐慈会救他,胸口一滞,抓心挠肝想起来,想摇着沐慈的肩膀问个明白。
——为什么救我?
——为什么不干脆让我死了?
真是,走火入魔了吗,为什么明明被一刀捅入心口,还不能放下,会被这个人轻易牵动情绪,挑动所有欢甜苦辣呢?水莲心轻轻挣扎,却被戚焱一只手压在了胸口,因为剧痛老实躺下,只能喘气。
看这情况,水莲心不敢乱动,扯开喉咙,用砂纸般嘶哑的声音道:“我……”
“疑惑你怎么没死?”沐慈招招手,乐镜把手中大画册交给沐慈,沐慈翻开其中一页,出示一副素描立体的心脏图,沐慈举给水莲心看,用学术化的没有丝毫感情的声音讲述,“普通人的心脏都偏左,我的匕首刺穿你这个位置,刚好贴着心脏与血管!”指着大血管和心脏的夹缝,道,“当时你若继续反抗,心脏剧烈跳动,或碰到匕首,容易划开心包膜和主血管,神仙也救不了你。当时你没有做反抗,反而保住了性命。”
水莲心心下惊叹,越了解他越知道沐慈绝不如表面这般软弱可欺,这般了解人体结构,又能将匕首精准刺入这种刁钻位置,说明他收放自如,对匕首技巧的微妙精控能力实在可怕,手里强横。
水莲心也真的见识了沐慈的狠辣与无情,不再觉得沐慈会对他心软。当时若非他体力透支,已是强弩之末,又被沐慈彻底伤了心,心灰意冷之下放弃抵抗,只怕……他根本没机会再睁开眼睛。
他想起自己戴着面具,隐瞒身份强迫沐慈那一次,问道:“那晚……”
他记得自己被匕首刺入心窝之前,有过短暂失神,当时他感觉到了一种尖锐又磅礴的压力,一时被震慑。否则以他的武功,即使体力不支也不可能让沐慈得手。
所以,沐慈有这样强大且妖异的能力,为什么那晚并不抵抗?
沐慈仿佛真能看透人心,不等他问完,就道:“那次我们力量悬殊,也没趁手武器,病重虚弱,精神不济,反抗你的胜算太小,我放弃了。而且我知道你并不想伤我性命,你所犯的也并非死罪。前天在长乐楼顶层,你不合作,更对我身边的人屡动杀机,我才刺你一刀,一为制服你,更为让你看清现实,终结你对我的任何幻想。留你性命,把你救活,不是原谅了你,是因你已经知错,更因为……”
“因为……什么……”水莲心艰难问。
沐慈叹气,看着窗外光线,眼底的冰封化解,漾出一点点的温柔的微光:“因为你是母亲宁可毁掉她自己,毁掉我的一生也想要保护的孩子,至少,不应该由我杀死你。”
沐慈闭上眼睛,那一点点的柔光,一闪而没,迅速湮灭在了沐慈那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中……
沐慈再次睁眼,目光恢复平静,转身离开。
——你都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了?连宸妃……连母亲执意留在冷宫,不惜让先帝误解你的身世,让你在冷宫孤苦十六年的原因,你也知道了?
——知道你是母亲为了我的性命,而被母亲放弃的孩子吗!!
水莲心心中悲恸,知道不是伤口,不是身体的疼痛,而是来自他灵魂深处的颤抖。
他看着纤弱单薄,却脊背挺直的沐慈的背影……这个人看似脆弱,却有强大到耀眼,让人忍不住仰望膜拜的灵魂,不会被任何痛苦打倒。
在这样光芒四射的人的映托下,一贯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的水莲心,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性手段实在太渣,阴暗腐臭,灵魂卑微,微如尘芥。
难怪沐慈对一个“抢走”他心爱之人的谢四娘都和颜悦色,关怀备至,却从不把他看在眼里。
他连自己,都开始唾弃自己,瞧不起自己!
水莲心慢慢闭上眼睛……眼角,有一滴水迹慢慢滑落,洇入鬓发,消失不见。
“我会……合作!”水莲心道,他已经无颜求得原谅,能为沐慈所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乐镜叹口气,心道:这回应该不是生理性的泪水了吧!
……
一直跟在沐慈身后的牟渔,对石秩和乐招使个眼色,让两人留下审问水莲心,自己快走两步追出去,箍着沐慈的小小肩膀。
沐慈偏头看看他,面无表情,道:“永远,别让姨母知道水莲心对我做过的事,也永远别让姨母知道,我已经知道母亲……”他无法想象疼爱他如母亲的姨母知道真相,会怎样的痛苦。
因为水莲心出入王家,沐慈就派暗卫保护王家人,倒不是为了探察消息,只是保护。当时水莲心许是心潮起伏,并没有发现暗卫的存在,让暗卫听到了谢望对水莲心说的话,终于知道当年谢宸妃为什么一直不肯承认沐慈的血统。
虽然知道会让沐慈难受,可牟渔还是告诉了沐慈,没有选择隐瞒。
“我懂,姨母不会知道的。”牟渔心疼这个好孩子,这时候想到的是不让关心自己的人痛苦,他叹气道,“弟,你要是难过就哭吧,我肩膀借给你。”
沐慈露出一个苦笑:“阿兄,我没事。就是……好吧,有一点难过。”即使他不是九皇子本人,可成为被母亲亲手放弃的那一个孩子,总是一种极大的悲哀。
天下最悲哀,莫过于此。
牟渔心中一痛,他从没见过沐慈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因为许多痛苦对这个外表脆弱,灵魂强大的人来说是真的不值一提,可今天沐慈却坦言自己……
“有一点难过。”眼睛里是几乎要溢出的悲伤……
哪里是“有一点”,肯定已经是十分,万分了。
这让牟渔万分心疼,心想:要是梅总在就好了。就算他是跟随沐慈时间最长的兄长,也不得不承认,论心有灵犀,讨沐慈欢心的功夫,他不如梅总。
他这个兄长,只能笨拙地抱一抱沐慈,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话才能安慰到沐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