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慈最让人佩服的是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最让人受不了的也是他这种淡定,心如月下静湖,无波无澜,万物只能投下一泓倒影,不能激起一丝涟漪。
懂他的人,知道他内心苍老强大,历经世事沧桑,人生离散……看淡、看透了,于是心态平静,永远冷静清醒,遇事便不会慌乱,只会抓住事情根本,去解决问题。
同时,因为没什么结果是他无法承担的,于是就没什么事,还能令他动容。
但方氏不了解沐慈,作为沐若松的母亲,心必然是偏的,她只看到自己儿子那般激烈抗争,那般义无反顾,甚至不惜背叛家族,伤及母妹……而这个人,却在明知松儿赢不了的情况下,还让他去作战。
没有阻止,没有一丝着急,更没有做出一点点的努力。
根本不在意。
方氏从未有过这样的勇气,她愤愤不平,指着沐慈厉声说:“你到底对松儿有没有感情?明知道他会输,为什么还让他去?你其实是想摆脱他的对吗?”
就算儿子爱错了人,方氏巴不得他们分开,可也不愿意儿子的一颗真心捧出来,被人踩到尘泥里。
“我当然爱他,我也希望他能赢,能和他在一起。”沐慈语声平静,目光却是坚定。
“你……我……”方氏惊觉说错了话,这不是把儿子推人怀里吗?
“但有一些事,是无关输赢的。”沐慈道,“不是一定能赢才去做,也不是明知会输,就不去做的。”
方氏不懂。
“如果,这是一场真正的战争呢?”沐慈目如沉渊,深深敛去了一切的爱恨光芒,无风无月。
方氏是个柔软的女人,她立即意识到了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于是安静下来。
“再给我们半年时间,子韧一定能赢。可我一早知道我的时间不够,许多事是不会让我先做好万全的准备才会发生的……这是残酷却真实的现实。但我不能因为做不到,就什么都不做……边关三十万军人,明知道上战场不一定能赢,甚至会死,但退后一步就是家园,他们只能挺起胸膛;子韧也是个优秀的军人……他其实清楚自己与定王的实力差距,毕竟他是定王一手带大的子孙,不是吗?”
方氏心念电转,悚然而惊:“你是说……松儿他……也是知道自己……赢不了的?”
“是的,他知道。”沐慈平静点头,无悲无喜,“但他想去,我尊重他的一切选择,因为我们都是军人,不论输赢,都不会退缩的。而且我和他都需要这一场战斗,他是退无可退了,他太爱我,不会让我为了和他在一起,放下尊严,跪在地上去哀求谁的怜悯与原谅。所以,他只会挺起胸膛,拼尽全力,为了我们去拼搏一线生机。”
方氏是个女子,一生被困在后院,她所认为的爱,全部是贞世子给予她的尊重、温柔、关爱与呵护。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原来爱有很多种,有一种是不能有软弱与眼泪,只需要勇气与血汗的!
沐慈继续道:“我推动军演,创造公平对决的机会,也并非为个输赢。”
方氏目光专注……她一贯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沐慈也从未对谁,说出过这么多的心里话,他伸出冰凉苍白的手,握住了方氏同样冰凉,微微颤抖的手,目光同样认真专注,近乎虔诚……
“因为我不能毁掉他!”
“在宫里,子韧曾许下‘此身不殉,永不相负!’的誓言。”
方氏看着沐慈到此刻依然无波无澜的目光,用这般平静的语气说着含义激烈的话,只觉得一股寒意直涌入心头,为这句话中蕴藏的凶险而加剧了颤抖……
“此身……不殉……”
“别怕!子韧不会放弃生命,他已经长大了。”沐慈安慰道,“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能扛起他应该肩负的责任。若赢了,他能继续和我走下去,所以他也会拼尽全力的。最后赢不了,因素也有很多,并非只因他不够强大,所以即使痛苦,他也能接受这个结果……若非如此,定王逼得他主动放弃我,为了家族母妹而背弃‘永不辜负’的誓言,他会产生无法承受的愧疚与痛苦……这段感情,会彻底毁掉他!”
方氏紧紧抓住沐慈的手,指甲掐进他手背的嫩肉也没发觉:“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是啊,我什么知道,我也知道我爱他。所以,我让他去赴这一场无法轻易赢得的战斗。因为,我们……都不想失去他……”
方氏狰颜厉色:“你这个妖孽,明知道他会伤心,为什么又要去招惹他?你怎么能害他……你这个……”
牟渔动了动,却被沐慈极细微的摇头制止……
沐慈言辞恳切,目光诚挚:“您说的不错,是我先招惹他的。在皇宫里,我朝不保夕,和他在一起是我在宫里唯一的乐趣。后来,子韧对我表白,我应该拒绝的,当时我已预见了今天的局面,但我也不能否认我为他心动……在明知出路渺茫的情况下,
我还答应和他在一起,是我的错误。”
沐慈这样讲道理,方氏也没办法凶狠起来,才发现自己把沐慈的手背掐得鲜血淋漓。
“抱歉……我……”方氏慌了,拿出手帕擦拭。
牟渔面罩寒霜,抢过沐慈的手,从随身腰囊处取了酒精给他处理。
沐慈无视手背的刺痛,幽深平静的双目渐渐软化,泛出温柔的涟漪……
“总有人说,我们在一起,是我为他付出的多,他能为我做的少。那只是我拥有太多身外之物,而他看上去一无所有。但权力大,责任也重,我要兼顾的东西太多,为他做的其实并不多……很少有哪件事是单纯为他,只为他而做的,包括这次军演,更有推动国家武备,震慑邻邦,一举数得之意。而他对我却是一心一意,倾其所有……将他的爱,他的生命,他的智慧甚至他的未来,都交给了我,毫无保留。”
方氏听到这里,已知情深意切,泪流满面。却分不出是心疼,还是感动,五味陈杂,无法分辨。
“他值得我深爱。所以……”沐慈郑重对方氏道,“很抱歉,您可以责怪我自私,但不到最后一刻,我是不会放手的。”
方氏:“……”第一次听到这般强硬的道歉,可她却指责不了这感情。她再如何气愤,也更清楚任何感情都不会是一个人的责任。
方氏也像所有和沐慈打交道的人一样,她……无话可说。
任何话语,都无法表达她复杂的心情。
沐慈忽然牵动嘴角微笑一下,说:“表姐,还有一点时间,能不能告诉我一些子韧小时候的事,不管是什么事我都想听,可以吗?”
方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点头,也许是不忍心拒绝这样一双不再平淡,微微泛出希望星光的漂亮眼睛。
沐慈就这么安静坐着,听着……听方氏回忆沐若松被孕育,出生,会走路,会喊爹娘,跌倒会哭,吃糖会笑,三岁尿床害臊非说是打翻茶水的可爱;四岁时胖成一个球,被贞世子狠心断糖,不依不饶大哭三天三夜的倔强;五岁从假山上摔下来磕破头也不哭,擦干血迹继续带着弟弟疯玩;还有六岁……缠着贞世子学骑马,因年纪太小没能如愿,得父亲承诺大一点再教他,可一直没实现。
八岁那年,他跟父亲学骑马的愿望再也不能实现了……他却不哭不闹,默默接受了一切,从此变成小大人,扛起照顾母妹的重责……
方氏的回忆到这里就没有了……她此刻才发觉,孩子做过的傻事,糗事都会让母亲心中甜蜜,可八岁后,儿子已经用惊人的速度长大,再不犯错。除了一次又一次被赞美,已经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了。
而那些赞美,也随着时光流逝,变得苍白,再想不起原因……
儿子是那样懂事孝顺,因她怕再次接到阵亡通知,就像他的父亲贞世子那样,所以不想让儿子从军,阻止他进入武学,进入西北战区。儿子体谅母亲的心情,硬生生耽误了两年,才让他被选入皇宫,成为沐慈的侍读。
也许,这就是命运,如果她不干涉,而是支持儿子的决定。也许现在儿子已经在西北边关,成为一员小将,即使被风霜侵袭地黝黑粗糙,却自由飞扬,充满豪情。
根本不会遇到沐慈,让孝顺至极的儿子,宁可伤母亲的心,陷入这样一场无望的爱恋。
命运兜兜转转,只将人捏在掌心里耍弄。
方氏叹息……却没发现两个立场相对,本该反目的人,却因深爱着同一个人,和谐地度过这一段……对他们每个人来说都极其煎熬的一段时光。
方氏收回思绪,见沐慈静静听着,目光温柔如水,神色近乎安详……
——楚王的确深爱儿子。
——儿子也没有爱错人,不……不不……爱没错,人……错了。
方氏不知道沐慈此刻是什么心态,来听爱人年幼的往事?在预知未来结局,知道与深爱的人很可能分离后,他那安宁平静的面容背后,又有着什么样的心情?
是不是伤心?会不会痛苦?会不会后悔?有没有怨恨?
方氏看不出来,沐慈的眼睛幽黑深邃,看不见悲喜起伏,是风雨总会过去,一切都重归平静的云淡风轻。有的只是不论输赢,将自己该做的事做好,尽了最大努力的坦然无愧。
这一幕凝固成永恒,深深刻进了方氏的内心。后来的每一次,她一想起沐慈如此平静坦然,方氏就止不住地从内心深处涌出一种茫然而空洞的钝痛。
她在此刻,甚至有一种冲动,她想说:“别哭,我答应你,让我儿子和你在一起。”
虽然沐慈目光安宁,没有流泪,可……她总有一种错觉……
——他在哭的!
但最终,沐慈没有眼泪。
方氏……也什么都没有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