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王已经能独自走出王府,去街上逛逛了。贤世子跟随在一旁,开始聒噪得很,没走几步就有些气喘,说不上话。
定王身为武人的底子还在,恢复不错,放慢脚步悠悠踱着,两父子步调难得能保持一致。
定王斜瞥贤世子一眼:“又胖了?”疑问句,神情却很笃定。
贤世子:“……”
定王道:“家中膳食的确一日比一日鲜美。”
贤世子尴尬笑两声:“阿慈擅吃,总有新鲜做法,又不介意别人学,我就这么点爱好,哪忍得住?”
“知道叫人帮你顶缸,还好,没把脑子炒了吃进肚子里。”定王说。
贤世子:“……”怎么父王病一次,比原先更犀利了?
两人一路散步来到泰和楼。
现在的泰和楼让达官贵人趋之若鹜,在整个天京城地位都极尊崇,只因这里的炒菜绝技是楚王殿下亲自传授的。任何时代都不乏追星族,楚王是目前大幸最闪亮的一颗明星。
泰和楼门口排起长龙,根本没座位。但定王不是一般人,掌柜亲自出迎将他引去顶楼一间预留的包厢,正是贤世子带楚王第一次来吃饭的那间,从那天起一直当做顶级vip空着,只供楚王专用或给楚王关系户,譬如被楚王救回的定王。
现在看来,掌柜这一做法还是很明智的。
定王身边几个面目普通,身量一般让人见过就忘记的侍卫,四散进入人群了去听消息。酒楼茶馆的消息虽有时匪夷所思,却是最新鲜有趣的。
红发的茱莉最近很红,等闲人请不到她,被召来给定王跳肚皮舞。
定王看了一会儿,问:“楚王喜欢胡姬舞?”
贤世子笑说:“也不是喜欢,大概就是觉得新鲜,多看了几眼。”又压低嗓子,深有意味道,“他不知是年纪小还是……似乎于男女一事上没什么兴趣。”
定王不做评价,那少年在冷宫里遭了三年大罪,对那种事能有多大兴趣?且他消息极灵通,知道少年那方面有些受损。真是可惜的孩子。
定王不再继续这话题,凭窗看下去,说:“发现没有?人人腰间都佩了剑。”
大幸定都在天京城,属于北方,靠近战场,尚武之风极盛,人人腰间佩剑。但由于几十年来没有太大战乱,安定的日子磨灭了锐气,又有昌和盛世的繁华迷眼,人们腰间的佩剑渐渐被玉玦等装饰物取代。
现在却因楚王,全民掀起新风潮,人人佩剑,把玉玦穗子系到了剑柄上。连背筐的小贩都腰别一柄铁剑,不然赶不上潮流,人家不买他的果子。
贤世子不觉新奇,拿着筷子夹开胃小菜,油炒的花生米一粒一粒往嘴里送,还不耽误他说话:“自从朝廷打算建英烈祠,边军像吃了春。药,连打了几次胜仗,北戎都打老实了,本是秋日‘打草谷’的日子,可这一个多月愣是零星的扰边都不敢。捷报频传,大家就成这样了。正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一想这也正好是楚王的主意,嘿嘿直笑,“可不是么?现在是人人尚武了。”
“若革除军中积弊,捷报会更多。”定王看贤世子只顾吃,一巴掌糊到他的后脑勺,“少吃一口能饿死你?和我细说说英烈祠和军制改革的事。”
贤世子被一粒花生米呛着,好悬没噎死,十分不容易才咳出来,满眼泪花控诉他的父王。
定王又抬手欲打。
贤世子飞快说:“都是阿慈的主意……”然后从楚王招门卫官安远暴露潜规则的前因……提出建英烈祠祭奠禁军英魂的神展开……文臣死谏,静坐,楚王根本不理会的高|潮……最终清河王给德光帝出主意筹建文庙的结局……
说书似的绘声绘色给父王细说了一遍。当然,他们家兵符失而复得的事一直瞒着,谁都不敢说……反正也没丢嘛,还是别惹父王生气了。
定王默默听着,看着外头流水般的行人,陷入了深思。再回神,贤世子已经把他面前几碟菜都吃完了,正垂涎三尺看着他的碗碟。
定王叹口气,自己的孩子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比,都有一种想塞回娘肚里回炉的冲动。不过他已经被虐眼虐心虐习惯了,把碗碟推过去:“吃吧。”
贤世子笑了:“父王,您也尝尝呗,挺好吃的。”
定王原先的口重,爱吃有味儿的东西,可现在他身体还是有点弱,所以泰和楼上的菜虽是油炒,口味却清淡。定王拿起筷子吃了几口,寡淡没胃口,就索性全部推给贤世子,才道:“再说说军制改革。”
贤世子饭菜也不吃了,眉飞色舞:“说到这个……父王您都不知道阿慈那脑子怎么长的,搞得天下震动的提建英烈祠,竟然只是为了给军改做个铺垫,捏着武将的七寸,改了军饷发放制度,又弄出个功绩点计算,让杨业他们灰头土脸,大家都不敢反驳。”
“你就知道英烈祠是铺垫?”
“这是当然,”贤世子道,“准入英烈祠得按功绩点计算,若查到一个敢违规的,扣光了功绩点,不准进英烈祠……大家哪敢再朝粮饷抚恤伸手?”
定王点头,他年轻时气盛,也曾致力于革除军中积弊,可结果却遭遇下属离心反叛。从此后他便以“水至清则无鱼”安慰自己,没什么好办法遏制,只要部下不太过分,就睁只眼闭只眼,大家相安。
楚王却精妙布局,来了个釜底抽薪,从根源上革除军中积弊。最厉害是没掀起太大波澜……侍卫六军反而更凝聚稳固,战斗力最近提升极快。
他一贯知道那少年脑子好使,却不知能聪明到这个程度,面面俱到,滴水不漏,且最难得是——人人获利。
定王顺着“人人获利”的思路,又陷入沉思,贤世子已经把碗碟都吃空了。
定王:“……就没你不爱吃的东西。”
“嘿嘿,阿慈是天上星宿下凡,我说不准是饕餮转生呢。”贤世子玩笑,想搏父王一笑。
定王心里有事,笑不出来,只摇摇头说:“侍卫六军六项军改措施,你有什么想法?”
其实定王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许多事他了解得更清楚,问贤世子只是听自家儿子站在不同角度的看法。
“参谋司挺好,可培养将才,话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贤世子道,有个参谋部,能够更好培养将领的凝聚力与忠诚,提高他们的积极性,发挥出更大的能量。
“但是,若建参谋司,却……”会限制大都督的权力,就算不允许参谋司有封驳权,到底也是好多双盯着的眼睛。这点贤世子按下没说,他的父王也会明白。
定王果然点头,目露一丝疑惑:“参谋司定了各人职权,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这个能理解。可楚王到底在想什么……竟还主动限定自己的权力,他图什么?”
贤世子一针见血:“楚王看得长远,非是限自己的权,而是限了侍卫六军大都督之权。”
若参谋司成了气候,哪怕不是沐慈做大都督,继任者也无法超越大都督的权责——连楚王都不越权,谁敢越过楚王去呢?
定王知道其实这做法是对的,没看朝廷都要设个御史来限制皇权么,以免如楚王所言“任何不被遏制的权力,都是危险的,最终会走向毁灭。”
但定王自认无法做到这地步,他放不了权,沉思片刻,才说:“军医院倒是德政,可军法又太慈和……十年退役这事,还有军器私坊……都不太好说……”
定王一不能学十年退役无形增
兵,更不能涉及制作兵器,否则会被皇帝忌惮。他可没有楚王那么大的胆,不管不顾什么都敢干,只叹,“老了,楚王一些做法我们学不了,先瞧瞧他们军改的情况吧。”
贤世子点头,略犹疑道:“阿松在西山大营做监军,实际领着龙|骑一军,听说颇有些才干,带兵作战极有章法,连白霖都夸他有帅才……军制改革一事……”
定王摆手:“我自有渠道,别去问他,这些日子也少和他联系……那孩子和他父亲一样优秀,就是命运多舛,能走到今天不容易,难得楚王能信任他,委以重任。”顿了顿,叹口气道,“后日楚王府开宴,叫你媳妇备一份厚礼,咱们受楚王诸多恩惠,不能装傻。”
“知道了。”贤世子心里暗搓搓想,要楚王一直信任阿松,几万侍卫六军虽不至于成自家的,对自家也是极有好处的。可他眼前忽然浮现自家大侄子衣冠不整从楚王屋里出来的一幕,脸上忧虑,“就是阿松……”
有些事,还真不好乱猜。
“怎么,有什么不妥?”定王有些紧张,因沐若松是他心爱长子唯一的儿子,长相性格肖父,又展露军事天赋,所以定王心中偏疼一点,很看重这个嫡长孙,对其期望甚高。
贤世子最了解父王,更不敢把他怀疑的什么基情告诉父王。
说起来,定王非常厌恶同性之事,因他年轻时曾被手下一对私下有基情的高级将领联合背叛,险些丧命。
大幸风气开放,并不禁男风,军伍中又都是男人,发生这种事的概率更大些,可定王却查得极严,虽没写入军法,但一经发现必会杀头的。
足见定王厌恶的程度。
所以贤世子斟酌着只说:“过了年,阿松就十八了。”提醒他父王紧一紧沐若松的婚事,且后面还有十几个弟弟们呢,长大很快的。
贤世子三教九流的朋友多,同性之情已经见惯不怪,可大家一般只是对了眼凑一块风流快活,一成婚自然就淡了。
定王不知道,所以提到大孙子婚事就笑得欣慰:“是了,婚事该抓紧了,和他同龄的都有当爹的了。你媳妇手里不是有许多待嫁的闺秀?”
“有是有,可青阳公府……”贤世子问。
之前与谢家的婚事,因定王遇刺,谢家按下不提了。不过两家一没下定二没立契,只是相互有意……贤世子也不好太过责怪谢家,最多不再来往。可今时不同往日,谢家的外甥——德光帝登基了,虽因先帝遗旨不能尊亲母谢氏为太后,可他一登基,不仅不追究涉嫌参与宫变的青阳侯府,还把舅家提升为国公府,补偿一二。
明眼人都看得出德光帝对谢家有感情。如今谢府成了天京城一等一的新贵,每日上门逢迎的人络绎不绝。况且那一府的漂亮小娘子着实养眼,在联姻市场上还是很吃香的。
定王嘴角上扬两分,满含讽刺:“我醒了,他们又来提了?”
“这倒没有,上回他们有意思想攀我们家阿柏,我给不软不硬的回了,想来他们还没这么厚的脸皮再提这事。”贤世子道。
定王心计手段都不缺,昏迷一段时间也不影响他的智力发挥,对贤世子道:“谢家知道要脸,还不算无药可救。其实我出了事,家中必承受很大压力,也不能怪别人家躲开。易地而处,我也是要躲一躲的。只是若谢家还敢来提,眼皮子就太浅了,这样的人家还是不沾惹的好。”定王嗤笑两声,道,“这一任的家主谢逊,比他老爹聪明一点,也懂些廉耻。”
不过定王还是不想与谢府联姻,因他不打算掺合德光帝与楚王之间的事。在古人眼里,九五尊位就是最大的图谋。一个只有虚位无实权的德光帝,一个退让一步没虚名却掌控天下权柄的楚王。总有一天要分出生死。
……
膳食吃完,定王下楼离开,有些疲惫就坐上了马车。刚离开却见一队衙役带着一些兵丁,气势汹汹围住了泰和楼,凶巴巴把客人都赶跑了。
贤世子奇道:“这是怎么了?”
风一跟着叛变的定王府三爷离开后,风二挑起了大梁,赶紧过来回话道:“世子,这一队人是京兆府衙门的官差,早就来了,因见着我们便一直在附近按兵不动,待王爷一出楼才冲进去的。”
贤世子笑道:“还挺有眼力界的,京兆府尹窦源是个人精呢。”又问,“打听到是什么事儿吗?”
“听说是泰和楼东家常大学士的长子在桃色上犯了事儿,又有人举报泰和楼藏污纳垢,给官员牵线狎|妓,要查封整肃呢。”
贤世子早过了热血上涌管闲事的年纪,且人家是正常办案,他便站车轴上看热闹,见着一个红发的姑娘被押着,赶紧对风二道:“快快快……把茱莉给我带过来。阿慈最喜欢看她跳舞,若是被抓进去折腾出好歹,就太没意思了。”
立即有定风卫去办,一个舞姬无伤大雅,京兆尹官差很快把人给了定风卫。
贤世子捏了捏茱莉的小脸蛋,发现这姑娘虽有些受惊,且并没有举止失措,赶紧对贤世子道谢,倒是有些胆色。贤世子温言安抚两句就吩咐人照顾好她,才爬进马车里对定王笑道:“我正不知道阿慈喜欢什么呢,金银珠宝,名画古董他都不怎么在意,总不能送些点心菜饭……”看一眼外头,笑得暧|昧,“这‘活礼物’他肯定喜欢。”
“别闹出事儿来。”定王并不怎么在意,只提点了一句。
贤世子笑:“就是去跳个舞,能有什么事儿?”又笑得略猥琐,“就算有事儿,以阿慈的人品风度,姑娘倒贴也是肯的,无碍。”
定王踢他一脚。
侍卫把在酒楼打听到的最新消息告诉定王,其中最有意义的一条是楚王府在招收有一技之长的木匠铁匠。
定王知道这是楚王为了建军器私坊。
风七过来,告诉定王从秘密渠道得知的消息:“王爷,宫里有消息送来,说太妃有意给新帝选妃,欲招三品以上勋贵、官家嫡女充实后宫。”
贤世子瞪眼:“先帝孝期还没过……”
定王倒不意外:“这种事历朝历代又不是没有,且新帝登基,广纳官家女子,是恩宠,也是一种用联姻拉拢朝臣的手段。”
贤世子挠挠头:“可也没有急成这样的,新的年号都没开始用呢。”
“谢太妃着急了。”定王讥笑道,“她刚把皇帝惹恼,为着挽回儿子的心,一个后宫女子能想到的手段无非就这几种,不算意外。不过是急了点,就算御史大夫孟志是谢家举荐的,可别的御史又不是摆设,这事不见得能成。”又吩咐风七,“盯着点,看看宫里对哪些人家有意。”
风七应下。
定王又对贤世子说:“你媳妇有个最小的妹妹已经十七了还没定亲是么?”
“是啊,叫杨佳嘉,是我丈人丈母娘的老来女,宝贝得很。一个挺好的小姑娘,这两年陪着母亲在骊山别院照顾老威远候,很孝顺知礼的。”贤世子道。小姑娘的生母平安县主是想叫她嫁到天京都城来,免得在西北边境,吃苦不说还有一定危险。
不过平安县主极为挑剔,而贤世子的妻子杨氏却是原配所生,所以不太好插手继母的事,让小姑娘十七八了还没定下。
“有看好的青年才俊赶紧定下,别耽搁了……宫里……不是什么好去处。”定王道,那小姑娘作为西北威远候世子与平安县主所生的受宠幺女,极有可能被谢太妃看中。
贤世子也这么认为,立即命人去传信。
定王闭上眼睛,叹道:“好好看着吧,这一场戏,是越来越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