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搬入新家,小请亲友聚餐,正式下了帖子给了德光帝一事并没有隐瞒多久,就被谢太妃得知,自然又是一番念叨洗脑。可德光帝怎么听都觉得不顺耳,又没办法说服自己生母,便只好强忍了。
好在德光帝冷了谢贤妃几次,让她消停了许多,耳根子清静,见着德光帝也不敢直接说“楚王如何如何……”,“你没让我当皇后如何如何……”,而是采用迂回政策,不断夸奖自己两个儿子,经常招儿子到德光帝面前刷存在感,孝顺值。
德光帝因自己年幼不受父皇重视,吃了许多苦头,对谢贤妃生的两个儿子是十分疼爱的,嘘寒问暖不说,还耐心认真指点功课,没入宫之前,隔山差五带两个儿子出宫游猎,踏青。
父子感情极好。
谢贤妃生的两个儿子,一个九岁叫沐祺,一个六岁叫沐裕,因遗传基因好,长相漂亮是不必说的,脑子也活络,嘴巴又甜,很得德光帝的心。之前谢太妃鼓动德光帝废梅皇后,立谢婉为后,德光帝虽知道不妥当,可看在这两个儿子的份上答应了。
沐祺性子肖父,年少老成,被父皇指点过功课后就兀自思考。而沐裕活泼好动,十分机灵,因他才六岁,开蒙没多久,德光帝并没有对这个小儿子太过严厉。
沐裕揪着德光帝的衣袖,漂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父皇,楚王叔的新王府是不是很漂亮?”
德光帝是去过原寿王府的,园林专家的王府那是相当漂亮,他没察觉自己嘴角微扬,神色变得温柔至极,道:“自然是漂亮的。”
“那父皇也带我去王叔家玩好不好?”小儿子沐裕软软的声音还带着奶音。
长子沐祺面色微白,着急拉一拉沐裕。
德光帝本来最吃不住小儿子撒娇,可这会儿却警觉起来,微眯了眯眼,刻意缓和了声音问:“裕儿怎么知道父皇要去你楚王叔家里玩?”
“奶嬷嬷他们说的。”
“他们还说了什么?”沐惗问。
沐祺又拉弟弟。
沐惗锐利视线掠过沐祺的手,沐祺的手背便有被针刺的错觉,反射性缩了手。
父皇威严日盛,他不敢再造次。
沐裕却是受宠的小儿,还是嬉皮笑脸抱着父皇的手,无辜大眼睛小鹿似的:“楚王叔很凶吗?真会把我抓走吃掉吗?”
德光帝剑眉紧蹙,刚要回答……沐裕却是挺一挺小胸脯,“我不怕的,我现在小,有父皇保护我。等我长大了,我保护父皇。”
德光帝也不知该哭该笑,慈爱摸一摸小儿子的脑袋:“别听人胡说,你楚王叔是好人,是天底下最温柔,最仁爱的人,也喜欢孩子,不会伤害你的。只是你王叔刚搬入新家,还有些乱,等过些时日,父皇再带你们去拜见楚王叔,知道了?”
沐裕脸上有些失望,却还是乖乖应一声:“知道了。”
德光帝哄着沐裕出去玩,才看向长子沐祺。
沐祺手足无措,在父皇带着审视的目光下,慢慢低下头去。
德光帝威严道:“把头抬起来!”
沐祺抬头。
德光帝神色肃然,问长子:“刚才你弟弟说话,你紧张什么?”
沐祺嘴巴抿成一条线,不说话。
德光帝想发作,可长子是他从小教大的,性子最像自己,温厚端方,懂事听话,却并非没脾气的,犟起来那脊骨硬如钢铁,压不弯。德光帝不想压断自己的孩子,便缓和了语气循循善诱:“祺儿,你是我的长子,也长大了,将来……”沐惗想着世事无常,便也没把话说得太明白,只道,“父皇对你的期望很高,所以,父皇教你的道理你不光要明白,更要牢记在心,知道吗?”
沐祺抬眼,澄澈的眼中满是信赖与敬仰,认真看着自己的父皇。
德光帝被这眼神看得心软,亲昵摸一摸长子的头:“祺儿,世事并非只有一面,我们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也都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关于你楚王叔为人,父皇对裕儿所言与旁人不一样,你可能会心存疑虑。正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有疑虑也是好事,因为任何人的话都不可轻信,要听取多方意见才能有更准确的判断。”
沐祺点头:“父皇,我记住了。”
德光帝笑容轻松了一些,继续道:“另外,父皇与你楚王叔的关系,作为当事人,说出的话是比旁人更具可信度的,对不对?”
沐祺想一想,点头,的确是这个道理。
德光帝拐个大弯进行说服铺垫,才点出主题思想:“那么,父皇与你楚王叔是极亲密的兄弟。外界的风言风语,并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情谊。”
沐祺目露疑惑……他再年少老成,到底是个才九岁的孩子,一时冲动脱口问:“父皇,既如此,那您为什么不敢带二弟去楚王叔家?”
沐惗:“……”
那什么……孩子的心灵干净,总是能看穿本质。
沐祺知道自己说错话,可看父皇竟然无话反驳,目光便黯淡下去——在孩子眼中,父亲永远高大威猛,不可被打倒。若有一日,孩子发现父亲其实并不强大……
厌恶的少,更多是心疼。
人之常情。
沐祺便是心疼,暗自想着弟弟的话——待将来自己长大,定然要保护好父皇。
……
过了许久,德光帝才叹口气,摸一摸沐祺的脑袋:“父皇不是不敢,只是有些事,父皇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解释,”他怎么解释当初他利用了九弟的伤痛,试图扳倒太子呢?
德光帝只能说:“是父皇对不起你楚王叔在先,便是怕他,也只是怕又伤了他的心。如今你楚王叔肯不计前嫌,邀请我赴宴,就是肯原谅我,想与我兄弟修好。”
“真的吗?”沐祺双目似被点亮的小星星。
德光帝看着好笑,捏了捏长子的肩膀:“是这样。再说了,不论我与你楚王叔过去的恩怨,你只要明白,不管是论私人情谊、还是对整个国家来说,我与你楚王叔都是必须和睦的,懂吗?”
沐祺其实有点不明白,却还是点头,打算自己好好想想。
德光帝自然看明白长子的小心思,无奈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你现在不懂没关系,只需要记得父皇的话。”说罢,又拍儿子的小肩膀,“你的功课完成得很好,也去玩会儿吧……”又叮咛,“身边别离了人,照顾好弟弟。”
沐祺答应一声走出门,又折回来看着沐惗,踌躇一下,似下决心道:“父皇,虽我不太懂……可我能理解您,因为……我也想与弟弟一直和睦下去的。”
德光帝愣了一下,转瞬便笑了,笑得如释重负,冰雪消融。
“明白就好,去玩吧。”他慈爱地挥手。
沐祺露出一个“被夸奖了好高兴”的愉悦笑脸,跑去找弟弟玩去了。
……
等到黄昏,沐祺牵着玩累的沐裕去给祖母请安时,听得谢太妃正放肆大笑,一边笑一边与人说:“可不是报应么?楚王是多行不义,如今老天爷都要收他。”
那幸灾乐祸的语气,与平时见着孙儿的和蔼全然不同。沐祺心道:果如父皇所言——“世事并非只有一面。”
谢贤妃也在,娇滴滴笑道:“可不是,也不知道谁与他有那么大的仇恨,在闹市里就安排十几个死士行刺,直取他性命,也不知这回他身边的神医能不能把他从鬼门关救回来?哈哈……”
因话语中的不祥,沐裕眼睛里满是害怕和担忧,小声问沐祺:“哥,楚王叔怎么了?”
沐祺强装镇定,浑身却轻颤,脸色青白,不知怎么不愿进去请安,只捏紧了弟弟的手拉他跑了出去,也不顾有人追着喊他。
沐裕小短腿跟不上,好几次险些摔倒……气氛诡异可怕,让这个六岁幼童更是惶恐。
沐祺带弟弟回了自己的卧室,屏退其他人,才小声安抚叮咛:“没事,以后楚王叔的任何事,你都别再问,更别对父皇提起,知道吗?”
沐裕直觉不对,他一直很听哥哥的话,看哥哥神色凝重,便乖巧点头。
沐祺知道自己脸色难看吓到弟弟,赶紧缓和露出一个笑脸,摸摸弟弟的头,把人抱在怀里轻拍:“二弟,我是为你好,只盼你……永远都不懂这些才好……”
大人的世界,那么复杂,那么
……让人惶恐不安,似满目灰色的荒芜大地,布满荆棘。
为什么,母妃总催着自己,快点长大呢?
唉……
……
时间回溯。
这日中午,沐慈告辞姨父,坐追星车回楚王府,途经明丽街,路过泰和楼时被佟掌柜拦下了。
锦衣卫盘问一番,方回禀沐慈:“泰和楼掌柜日日在路口守着,说是他们东家想要当面谢您传授的炒菜秘法。”
“他们东家是谁?”沐慈问。
乐恕陪着沐慈坐车,他早把任何与沐慈可能相关的资料与关系网熟记于胸,便回禀:“泰和楼东家姓柳,曾官至二品,是先皇御下户部尚书郎,告老时被晋为观文殿大学士。”
乐恕有过目不忘之能,若不是他是罪臣之子,官卖为奴,只怕以他的斐然文采,世事通透,早就参加科举,榜上有名了。再加上他的样貌出众,说不定可摘得探花郎桂冠。
沐慈略有了一些兴趣,作为一个清高的大学士,一般不会从商的,更别说跑来开酒楼,可见那位柳大学士是个异类,或者说是大吃货。
乐恕温柔笑道:“柳大学士为官风评极好,清廉正直,就是有些好吃。爷若不忙,可以与他见个面。”顺便讨论点吃货可以讨论的事,也是惬意。
沐慈瞧笑得略带捉黠的乐恕一眼:“你和柳学士认识?”
乐恕落落大方点头:“什么都瞒不过爷的火眼金睛,当年我的父祖获罪被诛,是因柳学士揭发。可父祖是罪有应得,并无可恕之处,只连累祖母与我也逃不过株连。谁知又是柳学士却仗义执言,道老母无辜,稚子无知,力保下我们,先皇才免了我们死罪,只官卖为奴。”
沐慈问:“你就无怨?”
“父祖并非含冤,便是无仇,何来怨恨?我本名并不叫阿恕,是祖母后来改的。并非让我宽恕旁人,而是让我感念旁人宽仁,饶恕了我们。”乐恕笑容优雅,目光磊落,灵巧的手指给沐慈整理衣襟。
“这是对的,若天下人都似你祖母这般深明大义,这世上会少许多恩怨烦扰。”沐慈道。
有这样通透的祖母,才能教出乐恕这样通透优秀的孩子来。沐慈伸着脖子方便乐恕整理,便下了车。
乐恕跟着下车,对沐慈温文尔雅地一笑,眉梢眼角述尽温柔:“我祖母也夸赞您有大节大义,让我安心追随您,必不错的。更托我向您表达谢意。”
沐慈知道乐恕谢他,是因他给了乐恕自由人的身份,乐恕便能带着祖母,脱离官卖奴籍,重获新生活。他便对乐恕点头:“你很好,她教出了个好孩子。”
乐恕做了个答谢古礼,动作如行云流水,流畅好看,道:“谢殿下夸赞,回头我放假去看望祖母,说您夸了我,也夸她了,她必十分高兴的。”
沐慈点头,真诚道:“哪天有空,请老太太到府里的园子里逛逛。”
“好,她最爱游园,必然高兴。”乐恕也不推辞。
……
柳大学士有六十多岁,头发花白,衣着得体,并不多华丽,有一种文人特有的谦谦君子的清贵风度,又因胸中自有正气,让他面相显得端正慈和,目光清明。
一番见礼不提,柳大学士表达谢意之后,便请了沐慈品评他新研究的几种菜色。
沐慈也不推辞,正餐虽在姨母家吃了,却吃得并不多,不介意加个餐。尝过之后发现几样炒菜味道真心不错,就多吃了几口。
乐恕巴不得沐慈多吃,更殷勤配合着柳大学士,点评菜品。
沐慈的心胸疏阔,三观端正,却也自由开放,并不似其他人觉得一个大学士喜欢庖厨之事是错误的——人人都有享受美食,享受生活的权力。
因这个态度,柳大学士便将沐慈引为知己,相见恨晚。
沐慈也不藏私,又叫了掌勺老郭来,指点了一番,道:“我府里的御厨秦山也是个爱吃会做的,你若有空,便去找秦山,相互交流印证,各采所长。”
柳大学士赶紧推辞:“您府上事务繁忙,可不敢叨扰。”
沐慈无所谓道:“无碍,有交流才有提高,秦山做得更好吃,对我也是好处。”
乐恕也在一旁帮腔:“我们殿下是真诚相邀,并非客套。学士莫推辞了,”又看着沐慈,如沐春风的笑容中带着一丝嗔意,给沐慈又夹了一筷子菜,“我的殿下啊,可挑嘴呢,我真是巴不得有人能做出天宫里才有的美食来,让我们殿下多吃一口是一口。”
沐慈云淡风轻瞧乐恕一眼,不紧不慢夹了那菜送嘴里。
柳大学士观沐慈容色行止,并不似外界传的那般喜怒无常,翻脸无情。至少他对自己身边人很是宽容和悦。
他便少了一些拘谨,多了几分轻松。再看一眼乐恕,只见他笑容温雅,眉目舒展,一双漂亮的瑞凤眼里光华流转,璀璨若星子。便知道如今乐恕也舒心顺意,心道:阿恕资质绝佳,考个少年状元也并非难事,又人情通透,可惜被牵连为奴。现在跟了个不错的主子,将来必不会埋没了。
柳大学士十分欣慰,慈爱看向面前两个晚辈,笑了起来:“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沐慈不爱说客套话,乐恕又是一番滴水不漏的应对。
……
等沐慈从泰和楼出来,下午都过半了。不过今天他刚搬回楚王府,没什么要紧的公务,便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也并不耽误事情。
一行人又慢悠悠沿着明丽街,进入皇城。
乐恕陪在马车里,看着沐慈就一直忍不住微笑。他从小背着罪臣之子的包袱,如今见着故人,得到肯定,有一种“衣锦还乡”,扬眉吐气的感觉,心情十分好。
这一切,都是沐慈给他的。
沐慈淡淡道:“总这么笑,脸不酸么?”
乐恕在沐慈面前永远是直言不讳的,笑意盎然道:“看着爷,我就开心,就想笑,是发自内心的喜悦,脸就不觉得酸。”
“嘴真甜。”连少有什么能牵动心神的沐慈,也觉得这话听着顺耳。
“是真心话。”
乐恕笑得更欢,因容貌精致,气质上佳,似被打磨开始慢慢散发出光芒的美玉,笑起来一双眼更是闪动异彩……真是个才貌双全的翩翩美少年。
沐慈觉得把和顺留王府里读书,带这少年在身边伺候,的确不错的。
至少眼睛耳朵舒服,身心都足够愉悦。
乐恕瞧沐慈不回话,知道沐慈不爱在没什么意义的闲聊扯淡上浪费时间,便笑问:“请爷原谅,我这是太高兴了,您可别嫌我聒噪。”
“还行,我懒得应酬,你说话中听才更好,以后场面话你都代劳了。”沐慈道。合适的人要放在合适的位置,发挥更大功用才行。
乐恕眉眼弯弯:“好的,爷不嫌弃我就好。”
沐慈又是清浅微笑:“不过,子韧回来了,你说话就收敛点。我家那位,醋劲大着呢,又喜欢忍在心里,我怕把他忍坏了。”
乐恕眼波流转不停,却是神色正经许多:“知道,郡王在您身边,我很少说话的。”
沐慈恍然:“我说今天你怎么打开话匣子刹不住呢……原来是这些天把先你给忍坏了。”
乐恕:“……”
他愣了,真的,才发现沐慈还会……说笑话?
只是,笑话好冷啊!
乐恕正在发愣,嘴角还保持了习惯性的微笑弧度……忽然沐慈朝他扑来,一股大力将他压倒,天旋地转……他发现自己被沐慈给压在了身下。
“爷?”乐恕嘴角一丝笑影凝固……
他知道沐慈绝不是想对他动歪念,那么……发生了什么变故?
箭支破空而来的声音越发清晰,还有锦衣卫飞速下令,个个抽剑,弓弦轻弹的响动,夹杂路人的惊呼……
沐慈对外大喝:“别伤了百姓!”
“是!”沧羽在外应答。
“爷!”乐恕惊恐盯着沐慈胳膊上流出已经转黑的血液,再看擦过他胳膊,钉在车壁上的箭头,闪动幽蓝寒光。
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