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六,桂花已经凋落,只有菊花在寒风中渐次开放。
都是华夏民族,大幸的传统节日与华国极相似,也有个九月初九重阳节,赏菊饮酒。因还在先帝热孝,士族并不能大肆庆祝,只是由德光帝按照惯例,领着群臣在这个农作物丰收之时,祭飨天帝、祭祖,以谢天帝、祖先恩德。
士族不敢举行宴会,不能请官妓、戏班来歌舞助兴。却是可以举办家宴的,权贵官员们相互邀约同僚好友至家中用饭,却是允许的。
王又伦婉绝了一个同僚的邀请,打算早点回家。因这两日变天,下雨转凉,他家中老妻受了点风寒。
原本,虽楚王强硬改了工作时间,每五天有一日休沐,可王又伦作为唯一丞相,全国的公务真没办法说丢下就丢下,基本没休息过。
不过就在前两日,皇帝已经任命了他的老师赵咎为左丞相,加衔太师。王又伦不觉分权,只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轻松了很多,每天可以按时下班不说,还能真正得到休沐的假期。
因他是右丞相,大幸以左为尊,他算副手,按规矩在逢五逢十休息日得值班,逢二、六才调休一日。
昨日十五他值班,今天轮休,早朝后不用办公,王又伦还真就没进政事堂,和赵咎招呼一声就离宫了。
赵咎赵太师看着王又伦一点没有犹豫,匆忙离去的背影,神色复杂,心里感叹:这个王丞相,是真有君子之风,磊落坦荡,不仅主动向君家进言,招他回中枢,也真没有半丝为难他,政务交接十分顺利。
由王又伦,赵太师想到了楚王。
观察楚王种种行事,赵太师只有敬服喟叹,生不出半丝厌恶。明明楚王能一手把持全国政权,却一直躲在定王府,称病不出,从未干涉过德光帝与朝臣理政。
这也罢了,楚王竟也轻易默许了他这个绝对的保皇|党做左丞相,叫自己的亲姨父被分走大半权力。
赵太师五十多岁,是永和末年的进士出身,如今算是四朝为官1,最清楚官场沉浮的真相——不论你做得是好是歹,前程只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间。
若楚王不允自己入中枢,他是没可能做这个丞相的,了不起得一个无实权的太师称号,只能做新皇的秘书,而不能似现在,做了丞相便可插手全国政务。
赵太师对楚王曾有深深忌惮,如今有点……忌惮不起来,总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虽然,他根本摸不透这两姨甥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赵太师本名赵咎,是青州南阳郡赵氏望族,南阳赵氏有许多人在朝为官。赵咎因学文好、名声佳、能力强,在天授帝时期已经做了丞相,但他的老父老母接连过逝,他只能回老家丁忧……这一去就整整五年,先帝刚去的时候,他恰好满服,想着自己教过的学生做了皇帝,起复有望了。
他就飞快拖儿带女,全家回天京等旨意。
谁知德光帝迟迟不见动静,只派人来慰问,却决口不提起复一事,好似忘记了他这个老师。
赵咎心中疑惑,可朝堂风云变幻,别说他离开五年,就是离开五个月都会有巨大变动。因着楚王是实际意义上的无冕皇帝,核心的事也没几个人敢透露他这个新皇老师知道,大家都离赵咎远远的,并不敢上门。
赵咎好容易旁敲侧击,才明白,自家学生的皇位是半路捡来的,不那么稳当,也没接受过“岗前培训”,又有个年纪虽小但兵强马壮,手握实权的小弟弟——楚王在一旁“虎视眈眈”。
皇帝学生也不容易。
赵咎就耐着性子等,心想哪怕给他个中书舍人,翰林编修的差事,只要能帮一把学生,也是好的。谁知忽然天降圣旨,不仅招了他回朝堂,还直接封了左丞相,因他还是帝师,也冠了个“太师”的荣誉头衔。
简直一朝穿到千年后,鸟枪直换激光炮。本来门庭冷落,连只麻雀都没有的大门,最近是车水马龙,亲友不断来访。
赵咎看惯了人间冷暖,并不动容。
还以为是学生终于懂得上进心,开始顶着压力培植心腹力量。
谁知,他上任后见了皇帝学生,才得知竟然是王又伦举荐了他,楚王也没表示反对,他才能……
赵咎做了几十年的官,还以为自己成精了,可如今看来还差得远……
真正成精的,应该是楚王吧。
楚王到底想做啥?
先分一半钱给德光帝,再分一半权过来……你要说这是兄弟感情好吧,可偏偏楚王现在仍“不见”君家,看着就不像兄弟多和睦啊。
难道是传说中,楚王没常识,楚王爱抽风,楚王玩起来从不按牌理出牌?还是楚王另有图谋?或者……单纯只是“钱多人傻速来”?
可看楚王行事,把控大局,运筹帷幄,不像个傻的。
搞虾米灰机啊?
给点提示成不,编剧?
赵咎表示自己一介凡人,真是看不懂大神行事啊。
因王又伦举荐,新皇任命赵咎,并没有遇到任何阻力。大家嗅觉也十分灵敏,知道楚王必是默许的,虽也一头雾水搞不懂楚王在想啥?
可赵太师成了天京城炙手可热的红人,却是不争事实。
他接到的宴会邀请,比王又伦的多多了。
赵咎是名门望族,一股子名士风流,也比王又伦这个寒门出身的更受追捧。且赵太师性格也外放,喜欢参加宴会,才两三天,人缘就好得不得了。
一个左丞相兼太师,是新皇的老师,皇帝嫡系。
一个右丞相兼侍中,是楚王的姨父,楚王亲眷。
所以政事
堂的气氛,这两天有些微妙,特别是两个丞相意见相左的时候,简直是暗流潮涌……政事堂其他参政知事,都不知道应该支持哪一边了。
因为谁都知道,陛下疼爱楚王,一听流言说楚王刺心头血,就去定王府看他。可楚王却将人拒之门外。
再加上先皇天授帝本属意楚王继位——这几乎也是公开的态度了。可不知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位。
还有想象力丰富的,一联想今上怎么扳倒暴太子的……
种种恩怨,分不清,理还乱。
不过,鉴于楚王有银子有兵,又于定王府有恩,两强结合能轻易掌控全局。楚王性子又喜怒莫测,不按牌理出牌,实在不好得罪;而德光帝除了屁股下的龙椅,几乎一穷二白,连供养宗室的银子,都是楚王看不过眼,送的银子。
所以朝臣觉得,宁得罪德光帝,不能得罪楚王。行事上便会有些偏颇,甚至还有些投靠楚王无门的官员,为表忠心,明里暗里给赵咎使绊子的。
王又伦寒门出身,见惯人间冷暖,哪里有不知道这些明潮暗流的呢?可他有什么办法?
有心让皇家两兄弟和好吧,德光帝倒是表态,应下会善待楚王“永不相负”。可楚王呢?一出宫就似那鸟出藩篱,龙入渊海,一去不回头。
他去定王府探望两次,都有贤世子等外人在场,实在没机会做深入交流。
头痛啊头痛!
……
王又伦回家,见已经身怀六甲的大媳妇正带着三岁的小孙子,在老妻床边侍疾,正喂药呢。
老妻一张脸被风霜侵蚀,黄黑且有细细皱纹,却仍可从眉目见到当年艳丽,此刻她正皱着一张脸喝药,看着就叫人心疼。
她虽四十多,孙儿都有了,有时还像个孩子,想尽种种办法逃避吃药。大媳妇也聪明,知道带上个小的,叫做了祖母的老妻当着小娃娃的面,不好意思不吃药。
小娃娃又乖巧疼人,一直说:“祖母不苦,祖母不痛……”
叫人心都化了。
王又伦到底还是心疼:“媳妇,放下吧,我来。”
大媳妇扶着肚子,领着小娃娃退下。因王又伦还年轻,所以大媳妇见他也是要注意避讳的。
王又伦在床头坐下,端着药,温声称呼老妻的名:“阿望,可是药苦?”
“只是一点风寒,我不觉得难受,很快会好,能不能不喝药?”谢望愁眉苦脸。
“良药苦口……”
“我懂,道理我都懂,可就是喝不下,闻到味儿就犯恶心。郎君,我不吃药好吗……”谢望虽做了祖母,可与王又伦单独相处,还时常有撒娇的小女儿态。
王又伦只觉得老妻虽眼角纹路重重,也还是可爱,心软下来,想起宫里那个怎么也不肯吃药的少年,无奈一笑:“你们姨甥俩真像,楚王也不爱喝药。”
谢望忧心忡忡:“不知雁奴好不好,听说他前几天也病了,可有乖乖喝药?”
王又伦想了一下,不太确定,只能安抚老妻:“他身边有个崔神医,最近又来了个医术极好的小神医,不用太担心,不会有事的。”
“我可怜的雁奴……”谢望想到那孩子独自在冷宫长大,受了诸多苦楚,心里就刀绞一样疼痛。
王又廷又叹口气,把药碗放下,知道老妻这回生病,其实更多是心病。
一因多年来,无法伸手照顾到妹妹外甥感到歉疚;二因“楚王刺心头血救定王”的传闻,把老妻吓坏了,一直固执站在门口,守了一天消息,直到下午楚王派人上门澄清谣言,告诉老妻他性命无碍才作罢。
因为担忧惊惶一场,天气稍微变凉,就引发了老妻积压的心病,让她病倒。
好在王又廷出身贫寒,谢望是经常参与劳作的,因着王又伦会疼人,不允她太过劳累,所以谢期并没有积劳成疾的倾向,算得上身体康健。
这一病,除了风寒咳嗽,脾胃不调,谢期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碍。
王又伦拉老妻起床:“算了,已经喝好几天的药,不喝也罢。你起来多活动活动。”
谢望就顺从地,练起了凤形健体术。
龙、凤两套健体术已经传开了,沐慈与朝阳都是美人,他们两个做这套动作无比看好,大幸朝也有追星族的,沐慈也不介意旁人学了去,就流传开了。
因凤形健体术动作平缓舒展,姿势好看,还能强身健体,柔韧筋骨。极其适合身在后院的女子学习,养身养心,不仅身体好、皮肤好、气色好,更能柔韧身体,对那个……房中有益……你们懂的。
一来二去,天京贵族女眷谁都喜欢练上一练。
谢望练过,觉得通体舒泰,略擦了擦薄汗,眼角又红了。
她从功法想到外甥,想到自己一样命运多舛的妹妹,止不住难受,开始掉眼泪:“我可怜的妹妹,我可怜的雁奴……”
“哎呀,你怎么又……好好的……别哭了,仔细哭坏了眼睛。”王又伦和老妻感情甚笃,也红了眼眶,抱着老妻安抚。
“我想去看看他……”谢望继续哭……
王又伦:“……”不光你想看,我也想看他呢……
正哄着呢,王又伦就听他小儿子王之瑞咋咋呼呼进来,大叫:“爹,快些帮娘收拾一番,楚王殿下到了。”
“啥?”王又伦下巴都掉地上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他和老妻的嘴从没这么准过。
谢望立即擦干眼泪,推了王又伦一把:“老头子,愣着干嘛,快点收拾啊,我家雁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