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倒众人推,大理寺卿吕秉辰又来掺合一脚,提交了一些禁军家属状告太尉杨博的状子。这些家属言之凿凿,称他们的儿子(丈夫)在军营中被扣上哗变的罪名被斩首,实在是因为杨太尉截留军饷太厉害,弄得家中生计艰难,活不下去才……但禁军只是向上峰讨问军饷,并没有哗变,却被安了个扰乱军心,聚众哗变的罪名砍了,实在冤枉。
这些家属从前不敢告发,也是因为杨太尉手段血腥残忍,但凡谁露出一点想要告状的迹象,便总会有“匪盗闯门”,杀害全家,弄得大家不敢来告。如今听闻皇帝圣明,发现了杨太尉的不法事,才敢来告。
这些家属似早准备好了告状材料`,认证物证都搜集了许多,半个月之内就汇集到了大理寺。其实这事,绝对是有人在幕后操作,结合天授帝的态度,把杨太尉打入天牢不正是“截留军饷,致使哗变”的罪名么?
吕秉辰并不难做出选择,很快把状纸整理一下,过来揭发杨太尉。
天授帝看到这些家属陈词,得有上百份,厚厚一大叠,脸都是黑的。
这件事的性质十分恶劣,因御前六军是定王掌控,杨博伸不了手。而管着侍卫六军的寿王是出了名的“闲王”,他的梦想是做一个园林专家,天天在家里倒腾他家后院那个已经扩展到六七千亩的似锦园,把一个后院花园生生打造成了天京四景之一。
侍卫六军的事,寿王基本是丢开手的,所以杨博把寿王供奉好,又在天授帝的默许下,接管了侍卫六军的日常管理。除了天授帝一个叫白霖的心腹所领的龙|骑军,其他五个番号,截留军饷的事十分严重。甚至引起京郊西山大营驻地的几次哗变,杨博将带头闹事的兵将都关起门来屠杀干净,血腥镇压了,又立即从军户选人补充了人丁,把事情抹平。
天授帝是知道一点风声的,但他也对禁军喝兵血这种潜规则无可奈何,他是靠军伍才得的皇位,知道这个潜规则的厉害,不好轻动,所以不闹大天授帝就不会狠管,这两年他身体不好,更没理会。
还有一个不能出口的原因——这种事个个将军都涉及,算天授帝控制将军们的一个把柄,若皇帝想整治谁,只要把截留军饷的事翻出来,就是现成的罪名。
只是,天授帝不知道杨博这么狠,情况这么严重,哗变就有五次,杀死了近千人,甚至包括一名指挥使。天授帝的手都气哆嗦了,京郊一个西山大营,一个东林大营是整个京城的守卫力量,若有变故没及时弹压,让乱兵冲击京城,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最可恨,连皇帝都瞒着,这说明连夜行卫都被杨博找出来并收买了!
这绝对不能忍!
天授帝要把杨博一撸到底,要直接“咔嚓”了他。
面对天授帝再次辣手,不仅文臣,连武将都有意见好伐?因为杨博是西北威远候一系的旁支出身,有战功在身。按潜规则,功臣可立功或缴纳罚款折罪,所以杨太尉并不用死,流放看管就行了。
喝兵血这种事,再场的武将没一个能摘干净的,若判杨太尉死罪,有了这个例子,其他的武将将来被翻出来算账,就不好被开恩赦免了。
武将反对,倒和亲太子的官员站在了同一阵线。
杨太尉妹子的女儿,也就是他的外甥女是太子侧妃,育有太子的长子,将来……因为这层关系,杨太尉是太子派握军权的代表人物。他若被判死罪,太子就失去了最大的倚仗。
太子一系官员不甘心束手待毙,甚至有一个威胁撞柱自杀要求启动三司会审再次审理杨太尉案——交给枢密院,同为禁军机构,枢密院多少会留一线香火情。喝兵血所得,杨太尉会上下打点,枢密院也不干净。
吕秉辰也不是吃素的,拿完了状纸,这才慢悠悠拿出他“收集”的一大串证据,把杨太尉罪名坐实。太子一系官员的脸打得piapia响。
不过,吕秉辰不怕得罪太子,他敢提出“黑杨太尉,黑太子,黑皇后”的三黑奏本,表示他背后是有人撑腰的——天授帝。
吕秉辰私下也有自己的立场。
他的大女儿嫁给了承恩侯府梅家的嫡长子梅寰,而梅寰的嫡亲妹妹梅宜,正是三皇子洛阳王的王妃。前几天他的大女儿带儿子回了娘家,女婿梅寰避嫌没有过来。但是嫁出去的女儿和夫婿早就是一条心了,大女儿在书房与他密谈了许久……
整个天京,就是由一张姻亲故旧织出的关系网,你永远不知道牵动这根丝线,会带动多少张网随着一起震动。
于是,双方一言不合,也不知道谁先出手,就打了起来。因为太尉是武将,今天武将也被扯进来的不少,文武一齐挥拳,天授帝劝不住,也不想劝,冷眼看着朝堂爆发一场大混战。
这么乱,也刚好。若有人想死谏,刚好归咎于这场混战,免得把逼死官员的罪名安到皇帝头上,所以天授帝看朝堂乱了,就甩袖离开了,喊了宰执到太微殿理政。
谁知道,宰执们到了太微殿,一言不合继续混战,拉帽子扯胡子,一点形象都不讲了。
宰执都是一品重臣,天授帝都要尊重他们的意见,结果么……朝中一品重臣,也有好几个向着太子的,叫天授帝是在无奈,一甩袖子又走了。
这些重臣可不比太医院院使,是不能随便弄死的。而且,说实话这种斗殴,只要别冲上御阶伤害皇帝,皇帝一般是稳坐钓鱼台,不太管的。
——斗殴总比结党好,要是文武都抱成一团,皇帝才要担心了。
……
卫终刚跑过来,满头大汗的,就迎上了气闷走出太微殿的天授帝,正斟酌该怎么说话,就听天授帝道:“摆架,去……”然后卡壳,发现他这种时候,竟然没地方想去。
去哪里都烦。
卫终恭敬等着。
天授帝最后叹口气,道:“去重华宫。”虽然心里知道去了重华宫,在小九郎那里也得不到抚慰,说不定那狗脾气的熊孩子能顶得他更疼,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想去看看他。
卫终恭敬伺候圣驾去重华宫。
天授帝深谙养生之道,不常坐御辇,步行前往重华宫,一边问卫终:“九郎第一天上课,是个什么情形?”
卫终有个本事,口才好又擅模仿,十分细致入微地报告了王丞相授课,长乐王听课的情景,表情语气动作,都模仿地惟妙惟肖。
天授帝在听到卫终说:“娘娘原教过九殿下读《三字经》,十多年了,殿下仍记得一字不差,只是读到……‘教五子,名俱扬‘之后,就不会读了。”
天授帝挑眉看看机灵过头的卫终,心里叹口气,“教五子,名俱扬”之后,正是“养不教,父之过”。这是九郎心里怨我,还是阿期怨我,才不教了呢?
卫终最会揣摩天授帝心思,赶紧说起有趣的事:“殿下为人聪敏,竟然从王相鼓囊的胸口和一些小动作,推测王相公怀里的东西是拿给他的
。”把当时的情况演示了一遍。
天授帝笑了:小九郎真是敏锐聪慧到了极点。
等听到卫终说:“殿下接了王夫人的一双鞋,脸上露出欣喜表情,马上就亲手试了试,笑着说既舒服又合脚……”
天授帝想:那笑容,一定让牡丹都黯然失色,可惜从不对自己绽放。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得九郎一个笑脸(做梦呢吧?)。
天授帝心里抽痛了一下,却愿意知道更多,追问:“还有呢?”
“吃点心的时候,王相劝了殿下两句,殿下居然听着了,多吃了两口。”至于后面积食,不算什么大事,卫终就不说了,免得惹得天授帝心疼。
天授帝笑道:“其实九郎……是个孝顺的孩子。”可惜自己误了他,天授帝叹气,又问,“就这些?”
卫终欲言又止,不敢再说。天授帝拧眉,招了一个隐在暗处的夜行卫过来,才知道九郎还问了朝堂和边境的事——这妥妥是犯忌讳,天授帝细细追问了当时的情况,便拧眉不语,目光复杂。
卫终忍了忍,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劝道:“陛下,九殿下还小,很多事情都不懂,问了些不该问的,应当也是无心之失。”
重华宫距离前殿很近,已经在望,天授帝对卫终摆摆手,卫终收了声,忐忑跟着神色莫测的天授帝进了合欢殿,心里暗暗祈祷小殿下可别再犯禁忌,惹得天授帝厌弃可不是玩的。
……
到了重华宫,天授帝便见两姨甥认真在学字,王又伦那表情叫一个与有荣焉,天授帝瞬间觉得自己脸上也有光——自家孩子被别人真心赞美,做父母的都会很骄傲的。
王又伦对皇帝躬身见礼,见沐慈还拿着书本端坐不动,给他猛使眼色……
沐慈容色漠然,眼神都没飘过来一个。天授帝知道他家小九郎不待见自己,在大臣面前略有点小尴尬,赶紧道:“免礼免礼!”并解释,“九郎身子骨弱,不用行礼。”算圆过去,又转移话题,“你们在读什么?”
王又伦果然十分骄傲:“启蒙七书都读完了,已经讲到《礼记》了。殿下有过目不忘之能,聪慧异常。”
关于这点,天授帝不是太意外,他之前就感觉到小儿子是个极聪明的孩子,且他大哥沐春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天授帝见小儿子资质绝佳,只有高兴的,坐在案前翻翻书,本想考考小儿子,就像他平时考察其他儿子读书一样,可忽然看到沐慈清冷淡漠的侧脸,想起这个儿子可不会给他面子,极可能懒得理他。
天授帝不想在王又伦面前下不来台,便称赞道:“还是爱卿教导得好。”
王又伦谦虚几句。
天授帝面色柔和,语调堪称温柔,看向沐慈问:“还有什么不懂的吗?没关系,都可以问父皇。”
沐慈似开恩般,施舍了一个眼神,睥睨淡漠,用平静直白的语气问了一个尖锐至极的问题:“我的确有许多疑问,但你是真的会回答,还是在试探我?”
天授帝:“……”
王又伦不敢在皇帝跟前说什么,拼命给沐慈使眼色,眼睛都要抽筋了。
“试探就不用了,我不想说的,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你别问,同样,你觉得不合适让我知道的,也可以明说。”沐慈道。
天授帝的确有一点试探之意,如今被沐慈直接指出,莫名被他的气势所慑,忽然有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微妙感觉。他收起了试探的心思,面色正肃道:“好,朕知道了,会认真回答。你有什么问题?”
沐慈拍拍桌上的启蒙读物,道:“我认字会意已经无碍,这些书已经没有作用,我现在需要阅读大量书籍,能否对我开放书楼,我知道皇宫必定有许多藏书。”
这个天授帝很大方:“可以,朕让人送藏书目录过来,你想要什么书都可以拿。”
“多谢。还有,我想了解大幸的整个社会结构与其他地域的文明情况。”
天授帝:“……”表示没听懂。
沐慈做出了解释:“我的意思是,我想要了解大幸的政治、军事制度,律法以及民俗风情。”
天授帝:“……”
王又伦:“……”
卫终虽第一次听到政治、军事制度二词,却很快明白意思,冷汗都下来了……他真想给这个小祖宗跪了!
有哪个皇子敢直接问皇帝这些啊,个个都要表现出“闲云野鹤”的志向,连太子之前都战战兢兢,生怕碰到一点禁忌的好么?
——这可是真猛士啊!
“我不能理解王相对此讳莫如深的态度,军政制度、律法是见不得光还是怎样?有什么不适合被我知道的?”沐慈一点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震撼的话,那淡定的神态语气,仿佛知道这些是天经地义的。
其实呢……
军政制度还有律法,的确是社会常识的一种,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只是……在皇家,有些简单的东西往往会附加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弄得很复杂。
天授帝目光越发深邃,带着一点审视看想沐慈,沉吟一会儿,才道:“这些没什么不能说的,可以让王卿家告诉你,只是……现今朝中局势不稳,官员任免频繁……”
“不,你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沐慈打断天授帝,“我只想知道军政部门组成,文武官员品级和职位,每个职位在国家管理中的作用。我不关心具体是谁任职,谁又和谁有关系。”沐慈看几个人还一愣一愣,道,“简单一点解释,是应国家需要产生职位,职位赋予官员权力,而非个人拥有国家权力。我对随时能换掉的个人不感兴趣。”
天授帝恍然,感情小儿子只是要了解国家的军政组成,而非借此搜集信息认识官员。他下意识松了口气,发现小儿子还真有很多地方与众不同。
他总有一件事归一件事,有一种特别的清醒理智,一张漂亮完美,略带点脆弱稚嫩的小脸上满是认真,目光沉稳平静……反差本来会比较萌,但沐慈通身的气势,总会让人忘记他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对他产生一种放心,信任感。
天授帝语气轻松许多,吩咐王又伦:“王丞相告诉九郎,无碍的。”
王又伦应了,危机解除,他只觉得背后的冷汗凉飕飕的。
“还有……”沐慈道。
还有?王又伦眼巴巴看着沐慈——小祖宗,消停点吧。
“我看你的文武官员都十分彪悍,边境是不是不太平?”沐慈直接问。
卫终佩服到五体投地,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大幸的整个社会结构与其他地域的文明情况。”这会儿问的就是其他文明情况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