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郡主从小生活在皇家,耳濡目染就有了足够的政治敏感性,她想了很多。
郑皇后真病了?但太医院不像多紧急的样子,毕竟昨天她请太医,很容易就请到了院使,虽然崔院使是个生面孔,还一问三不知的。
那么,是皇后遇到了麻烦?
应该是了,很可能事情大到太子都不稳当了,才有人去敢找“背后有大族支撑,有太子儿子傍身的天下第一尊贵女人”的郑皇后麻烦……朝阳想深一层,能找郑皇后麻烦,天底下也唯有她那个皇伯父了。
谢贵妃要上位了吗?天授帝生有九子,嫡长子夭折,太子行二占嫡,之后便是三皇子,虽是庶出却占了长。
朝阳郡主进了贵妃居处仁安殿,收起心思,装个温婉的样子面见谢贵妃,行礼问安。
谢贵妃四十多岁的人了,因精通保养之道,看上去才像二十多岁,又是温柔仁善的性子,脸上总似挂着微笑,有一种岁月沉淀的宁和之美。
不过朝阳对她感官一般。因为在皇宫里,活得长久并滋润的女人,绝不会是真正的好人。这让朝阳郡主想起谢贵妃的庶妹谢宸妃。幼年那个美到“不似人间”的姨姨,才是这个宫里真正的,也是唯一的好人。
可惜,好人都不长命。
整个告状过程,如朝阳想象中一样顺利,谢贵妃供词都没看,就搂着朝阳郡主,心疼地滴了几滴眼泪:“我的儿,你受苦了。”
一个手握殿前六军十二万兵马,拱卫天京城安全的实权王爷——定王的爱女。
一个出身不高的小妾左氏,傻瓜都知道该站在哪边了。
谢贵妃知道朝阳口中,小妾左氏的来历。虽先祖是开国异姓五王之一的定西王,可左家早没落了,降至县男,最低一等的爵位,快连天京三环都住不起了。真心不用被放在眼里。
定西左家的男人不思进取,还想效仿谢家的成功范例,靠“多纳小妾多生女儿嫁掉笼络人家儿子”的方针政策,试图曲线救族,复兴左家。可惜,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谢家女儿个个貌美,但规矩是极严的,做人媳妇广受好评。谢家更有“宁为贫民妻,不做富家妾”的规矩,除了送宫里的争不了正位,其他女儿宁可剃发出家,也不送去做妾。
左家画虎不成反类犬,并没讲究,只要是高门做妾也行,无形中拉低了自家女儿的身价,稍要点脸的人家,哪愿意三媒六聘娶个有姐妹在别家做妾的女孩子为嫡妻呢?而且女儿都没教好,为妾者个个会兴风作浪,搞得家宅不宁。
反正,天京城没一个看得上左家的。
开国五大异姓王,最惨的人家除了过于煊赫,触犯皇权而覆灭的东兴卫家一系,混得最惨的就是这个定西左家了。
……
朝阳郡主道:“按理说,犯了谋害嫡子的过错,我禀报了大宗正令,将那贱婢打杀了也不为过。可夫君不允,况且我早吃斋素戒,不想造杀孽,便饶她一命,将她关起来了。只请贵妃娘娘做主,赐下两个静业寺的师父,好教教她佛理,修身养性,许能弃恶从善也未可知。”
平南侯王重戬宠妾灭妻,早成了天京城八卦姐茶余饭后的笑料。谢贵妃生的永嘉公主,年纪与朝阳相仿,两人互别苗头二十多年,最爱看朝阳郡主热闹。
谢贵妃哪有不知道的,于是搂着朝阳郡主掉眼泪:“我的儿,你这么宽宏良善,怎么平南侯就看不见你的好,不知道疼人呢?”
朝阳郡主:“……”
这话有水平,看似温柔关心,其实……完全戳着心窝子啊,偏还不能发作,不然就是自己小心眼了。
好在朝阳早不指望王重戬了,就是实在有点受不住谢贵妃鬼知道有多少真心的眼泪。但在宫里,伪装是必备技能,所以两人从善如流演了一会儿“情深意怜”,各自都恶心到不行,默契地打住了。
朝阳怕再被谢贵妃“我的儿啊儿”的下死力乱拍,赶紧道:“左氏的孩子都不肯跟我,我自己也是个母亲,不忍心使人骨肉分离,就也让左氏亲自照顾孩子们了。”
谢贵妃点头。心道:朝阳郡主果然不是个善茬,这是一箭双雕啊,即关了小妾,又把庶子女都丢开。那左氏是犯了谋害嫡子重大过错的,她的孩子绝无继承爵位的可能。郡主还饶了她一命,旁人说起来,还要夸一句郡主仁善。
朝阳继续争取“仁善”积分,说:“我们爷被迷了心窍了,不说左氏有错,只说我善嫉。我一个妇人天天在后院倒没什么,最怕候爷在外头行走有人闲话,我就想着,不如搜罗十个八个美人,送给候爷解闷,又怕侯爷生我的气不肯收。我就想先把美人送宫里来教养几日,再由宫中赐下,侯爷总不好拒绝。”
说完,朝阳郡主眼巴巴看着谢贵妃。
谢贵妃:“……”
宫里的确有给功臣赐美人的传统,宫中还有一处是专门培养这种赐人的“宫女子”的地方,宫女子个个出身平凡却良好,相貌上佳,品行才学都会认真教导,专为拉拢功臣的心。
可问题是,第一,得是功臣;第二,每人最多送一两个。
这么十个八个搞批发……
亲,这不是犒赏,这是要直接把“功臣”弄死在床/上的节奏啊。
……
不过,想拉拢定王,这么点不值钱的要求,谢贵妃答应也就答应了,反正肾虚的不是自己丈夫。
朝阳郡主也见好就收,婉拒了谢贵妃的留饭,就借口小儿体弱不能离人,要告辞。
谢贵妃关心问:“你家四郎身体可好些了?”
“多谢娘娘记挂,上次崔院使开的药膳方极好。”朝阳回答,“我就想着,过几天再让崔院使过府看看。”
谢贵妃就露出为难神色:“昨日我放崔院使出宫,就被问责了,我实在做不得主……”顺便讨人情。
“多谢娘娘担待。”朝阳郡主心里打了个突,面上不动声色问,“皇后娘娘病得严重了?”
“皇后姐姐并无大碍,是因为陛下指名让崔院使专门照顾九皇子……”
“九皇子?”朝阳很吃惊,“他不是在冷宫吗?”
谢贵妃比朝阳更吃惊:“他前几日就出冷宫了,还当朝确认了皇子身份。只是冷宫清苦,他一出来就病得很严重。怎么?发生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不知道?你不是与九郎关系很好吗?”
朝阳脑中心念电转。她以前常回去冷宫探望,与九皇子关系极好的事不是秘密。谢贵妃才会故意对她提起的。
偏偏这么些天,九皇子的事她竟然一无所知。
朝阳想来想去,应该是自己的
父王故意瞒着她,难怪叫她专心在家带孩子,别的事少掺合——是不想她和九皇子扯上任何关系。
朝阳郡主不知道该为那个钟灵毓秀的弟弟高兴还是担心。高兴他终于从牢笼中出来,又担心单纯年少的他会成为这座禁宫的牺牲品,还不如不出来,至少能保一世平安。
朝阳也不知道九皇子在冷宫受了什么折磨。
谢贵妃又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那孩子受了大罪了,呜呜……我对不起我的六妹,一直没办法把那孩子带出来……”
朝阳郡主:“……”
扯淡吧!
就你还把九皇子弄出来?就连你儿子沐念,从前偷偷去冷宫看他……阻止最多的就是你了。当谁是傻子呢?
朝阳郡主不耐烦再和谢贵妃说什么,也不想控制自己关心九皇子的倾向,忙问:“九皇子现在在哪儿?”
“在重华宫里。”谢贵妃道。
朝阳郡主立即告退,不顾谢贵妃假意挽留,赶紧离开了仁安殿,半点都没犹豫,一边抓了一个路过的小宫女去帮她给皇伯父禀报,一边和平岚一起直奔重华宫。
朝阳幼年,和谢宸妃的关系极好的,曾经一度把宸妃当做自己的母亲。
定王生了十多个儿子,就生了朝阳一个女儿,真是千娇万宠,入宫都舍不得丢下。大人办公十分无聊的,小孩子又坐不住,定王就将她送到住得最近的重华宫,让谢宸妃照顾。
定王不放心把女儿交给别人,倒相信这位宸妃。
朝阳小时候有些顽劣,谢宸妃对她却不一位纵容,但也不严厉,常会用一些生动的故事,有趣的东西来教导她。
那时候三皇子沐念因种种原因,也交由宸妃教养。两个孩子非常喜欢温柔美丽,尊重孩子,肯耐心聆听孩子说话,会带孩子玩各种有趣游戏的这个漂亮“姨姨”。
朝阳和宸妃相处好几年,可以算是除父母外最亲近、喜欢的人了。
宸妃忽然被打入冷宫,朝阳为此还和定王甚至天授帝大闹过几次,可她人小言微,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宸妃死在冷宫。
小时候,朝阳不懂大人的世界有多复杂,她才不管冷宫是禁地,经常会爬冷宫墙头的大树,找谢宸妃说话。后来宸妃亡故,她有常去陪伴长得比瓷娃娃还漂亮的小弟弟。
小小的阿慈长得极漂亮,朝阳虽知道他是男孩,却总叫他小仙子。陪小仙子说话,给他送好吃的好玩的。定王和天授帝越阻止,朝阳就越去得勤快……朝阳从小就是不让干什么偏要干什么的主儿,逆反期比较长。
定王和天授帝也不舍得打骂朝阳,只好睁只眼闭只眼,直到朝阳长大嫁人,后来又寸步不离守着病弱儿子,才很少去冷宫陪伴沐慈了。
主要是朝阳也长大了,明白了一点当年的事。其实她不信宸妃会背叛皇帝,坚决认为沐慈是天授帝的亲子,但天授帝不是个好脾气的皇帝,朝阳大了,不能能像小时候那样仗着年幼无知耍赖。
会给家里招祸的。
但此刻,朝阳心里无比后悔……不管什么原因,她把小弟弟独自一人丢在冷宫,不闻不问这么多年。小弟弟会多么的寂寞?现在他从冷宫出来,身边一个可靠的人都没有……
朝阳郡主还不知道小弟弟在冷宫里遭了什么罪,不然她得悔死。
她现在只是自问:能不能看着九弟孤立无援?
答案是,完全做不到!
所以,不论如何,她都必须去看望九弟,还要将他们的亲密关系展现在大家面前,让所有想动九皇子的人,考虑一下惹恼朝阳郡主,惹恼她的靠山定王的后果。
当年没救回“姨姨”她已经很痛苦了,现在怎么也不能放着阿慈不管,她不想在将来又抱着更多悔恨遗憾终身。
她尝够了悔恨的滋味。
重华宫的道路,朝阳郡主是走熟了的,所以并不需要小宫女引路。一个守卫重华宫的羽林卫见到有人闯来,低喝:“什么人?”
这莽撞汉子马上被自己的长官,能御前持械的虞侯大人用剑鞘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后颈:“瞎了你的狗眼,没看清这是郡主?”
莽汉委屈,他没瞎眼,但真心不认识这个郡主,然后他看到在自己面前威风八面的虞候大人,竟然点头哈腰问候闯入者:“郡主,您怎么有空来玩啦?”语气熟稔亲热。
朝阳郡主冷着脸哼:“安庆,你还认得我?”
安庆怎么能不认识旧主,在朝阳郡主嫁人之前,他可是“为虎作……”啊,不,是“伸张正义”的朝阳侍卫头领“四安”之一。
安庆汗都下来了:“哪能啊……不认识谁都不能不认得您啊,您这是……”
“我要进去看看阿慈弟弟。”
安庆的汗下来地更多了:“这个……陛下说,长乐王殿下需要静养,没有陛下的命令,连只苍蝇都不能飞进去……”
平岚大喝:“大胆!敢把郡主比作那污物?”
安庆赶紧抱拳弯腰,脑袋几乎要拱到地上去了:“郡主明鉴,您知道卑职就是这么一张贱嘴,不小心污了您的耳。”心里奇怪,当年他跟着朝阳郡主,打遍天京无敌手的时候,郡主什么荤话素话没说过,怎么嫁了几年人,这么磨磨唧唧了呢?
朝阳郡主也不客气,轻轻一掌推在安庆的肩膀上:“皇伯父问起来,知道该怎么说吧?”
安庆顺势倒下,夸张大叫:“郡主身手不凡,卑职等都不是对手……”说罢,在自己的肩上用力一捶,技巧性地捶个看上去青青紫紫又不伤害筋骨的伤痕,一副被揍无力还手的样子,躺地上不起来了。
他扫一眼重华宫门口的御林军中羽林卫第二营,这些羽卫都是他的心腹,正所谓什么将带什么兵。众好汉知机,在朝阳郡主路过的时候,也依葫芦画瓢,自己打自己一拳,惨叫一声,往地下一躺……
只剩最先那个莽汉还愣愣站着,嘴巴张得能吃下十个鸡蛋。
安庆无声咒骂一句,跳起来,狠狠一脚把这莽汉踹飞,摔在宫墙下起不来,才施施然自己再次躺倒。
地上其他羽卫捂脸……知道了吧,知道他们这么机灵是怎么磨练出来的了吧?
平岚是朝阳嫁人时在到身边难伺候的,看朝阳郡主一个人就这么……就这么……闯进了“守卫森严”的重华宫大门,身后齐齐躺倒一片,惊讶得下巴都掉地上了。
她一直知道自家郡主威武……却不知道能这么……这么威武!
还有……躺地上哀嚎的这些人……真是……,演技好浮夸……等会儿皇帝陛下问起来,真的没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