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薛彤与邵续二人的谈话仍在继续。
邵续缓缓地道:“主公为南夏旧族,虽有门第,毕竟是亡国遗民;兼且起家于行伍,数月之间由裨将而至方面者,既由军威,亦是运数使然,非属升迁推转的正途,难免为中朝贵胄所鄙。假以时日,未必就能稳居于代地。”
听到这里,薛彤顿时冷哼一声。他出身的河东薛氏也是降人之后、武人世家,邵续这番言语,他既感同身受,又颇有不忿。
却听邵续接着道:“薛将军莫要看低了洛阳。彼等高官显爵虽无缚鸡之力、尺寸之功,却能以笔作刀、以言辞杀人。试问鹰扬将军的名号虽重,与宁北将军何如?代郡太守虽系要任,与冀州刺史何如?纵使位高权重如丁叔伦者,也因为细故而遭小人攻讦,几乎难免,何况区区陆道明乎?因此,纵然我们不欲生事,时势却来逼迫我等,此诚如主公所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之时也。”
薛彤皱眉想了想,沉声问道:“请问长史,所谓时势逼迫,应在何处?”
邵续应声道:“常山。”
常山郡辖八县、二万四千户,位于冀州西北角。北面与幽州的代郡接壤,西面与并州的乐平、新兴、雁门等郡相隔太行,以井陉、飞狐陉等山间通道相连。
陆遥南下广宗后的第二天,由刘演所率领的晋阳军一部就出现在了常山。
自从去年匈奴汉国受挫于晋阳之后,并州北部便基本保持和平状态,并无大规模战事。刘琨利用这个难得的休整机会大力招揽流民屯垦,在雁门、新兴、乐平、太原等地深深地扎下根去。同时,他又利用朝廷名义,安抚河西诸部杂胡,驱逐敌对的白部鲜卑势力,并从降人中招募精锐从军报效。到了三四月间,并州军不仅弥补了去年大战的创伤,甚至还有相当的扩充。而弹汗山祭天大典之后,草原虽然一度陷入乱局,但并州的重要盟友拓跋猗卢最终得以基本掌控鲜卑各部,使得晋阳政权再无后顾之忧。
刘越石是极具雄才大略的人物,既然政局稳定、兵力充实,就着手发动与匈奴汉国的新一轮对抗。并州下属郡县本就枕戈待旦,这一来更是大举收集粮秣物资,整顿兵马。
正在忙碌的时候,突然传来冀州刺史丁绍病危的消息。考虑到冀州军政局面可能会出现的变化,刘琨急于护卫自家宗族乡里,于是令侄儿刘演领军三千自井陉而东,直取中山、常山。
刘舆、刘琨兄弟二人乃中山魏昌人士,系前汉中山靖王之后。中山靖王刘胜以奢淫著称,有子百二十人,后代繁衍极多。刘氏族人在冀州北部、幽州南部都有分布,比如蜀汉先主刘备便出于涿郡。此举虽然逾矩,但以保全宗亲为名义,相比于兖州军肆无忌惮的举动,实在已算得克制。
但对于代郡来说,冀州北部的任何变化都令人忧虑。
常山郡设立于汉代,因境内包括北岳常山而得名。春秋时的晋国权臣赵简子曾经有意测试诸子的才能,于是告诉诸子曰:“吾藏宝符于常山上,先得者赏。”诸子纵马疾驰至常山,大家索求,却并无所得。唯有从妾之子、在诸子中地位最低的赵毋恤回来后禀报说:“‘已得符矣。从常山上临代,代可取也。”赵简子大喜,遂以赵毋恤为嗣子。赵简子死后,赵毋恤继任晋国大夫,果然借助常山的地理优势,发兵攻灭代国。此举大大增强了赵氏的实力,为日后攻灭智伯、三家分晋奠定了基础。
由此可见,常山对于代郡有居高临下之势,在战略上具有重要的压制作用。如果晋阳掌控中山常山,更将代地对外进行物资交换的渠道尽数掌控在手,这绝非陆遥所乐意看到的局面。
薛彤叹了口气,或许在他人看来,昔日恩主的力量延伸接近,是件好事。然而越石公麾下一部将的身份,与自领方面之任的身份天差地别,判断的角度当然也不同了。在如今的陆遥看来,刘演的举动只是个威胁而已。
“那么……长史打算如何去应对?”到这时候,薛彤如何不明白?他脱口问了一句,随即又想到:虽说如今朝廷声威低落,各地牧守多半都自行其是,但陆遥毕竟才上任不到半年,真正控制的只有代郡,在朝中也并无靠得住的奥援。若是公然插手冀州事务,一旦把握不住分寸,费尽心机才取得的基业只怕要便宜他人。因此,有些事情幽州做得、兖州做得、并州做得,偏偏代郡却万万做不得;更有些事情,纵使做得,却万万说不得。
“罢,罢,我不多问,想来长史行事自有分寸。”薛彤扶案起身,深深望了邵续一眼:“今日打扰邵公了,若无他事,薛某这就告辞。”
薛彤只会在战场上杀敌立功,除此以外的事情,他不认为自己需要了解,更不愿意去了解。想到邵续谋划的对象乃是自己昔日并肩作战的晋阳军袍泽弟兄,他的感受更加复杂。但既然邵续必定是秉承陆遥的意思将要有所举措,薛彤明白此中绝无自己可以置喙之处。
薛彤走得干脆利落,正如来时的雷厉风行。
邵续将之送到门外,目视着薛彤一行人纵骑远去,才返身回到院里。
方才落座,屏风之后悄无声息转出一人,竟是朱声。
这黄脸汉子数月以来由斥候而转谍报,逐渐脱离了军队体系。但凭借着陆遥的重视,他手中掌握的力量却不减反增,性格也越来越阴沉老练。薛彤在说起朱声行踪诡秘的时候,万不曾想到原来此人就藏身在一壁之后。
“长史,我们的谋划其实并非针对刘演,更不是针对越石公。您这么说,难道存心要引得薛将军忧虑么?”
“只是一个小小试探而已,日后他自会明白我的心意。”邵续若无其事拨动着手中那串红珊瑚珠子,发出细碎的哗哗响声:“正如薛将军对我的忠诚怀有疑虑;我也想知道在他心中,对主公的忠诚和与昔日同僚的情谊,两者究竟孰轻孰重。”
朱声眼光闪动,并不回应。于是厅堂中沉默了半晌。
邵续为自己重新斟上一杯茶汤,反问道:“方勤之那边,行事是否顺利?”
“一切都已安排就绪,幽州军动兵只在今明两日。另外,他还说,在军中巧遇了冀州长史蒋伦。若能说动此君为我们张目,则把握又大了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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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补昨天的,今晚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