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的熏风里,清晨带着忧愁。白衣把慕容行从白鹿镇客栈的马厩里放走,他头也不回,过江,到达露水城,回到临江楼,空腹喝下了二斤白酒,倒头就睡。
醒来后,他再也没想过一次江南发生的事。
这是他的狠绝的誓言而已。
慕容行现在露水城潜行半日,观察了一下城里的动静、军队布防,来往的外人,以及他们当日离开后这里发生过什么。原来,侯聪等人上船过江之后,原本在船厂里负责监工的太监们也被宇文兴接走。宇文兴在城门外单独见了王琳,谈了不知道什么,两刻钟后,两军各自退却。王琳依然是守将,船厂再次开工,露水城似乎还是旧日的样子。
慕容行离开那个地方,租了匹马急行北归,向着大桐只走了一半的路程,就得知了皇帝宾天、太子侯牵即位的消息。他在当地停留了一天,花钱打造了一个假身份,同时打听了一下消息,没听说侯家、宇文家、慕容家、独孤家或者元家出事的消息。然后,才再次出发,日夜兼程,凭借假身份回到大桐。
皇帝的头七已经过了,新皇对于国丧的要求异常严格,银盘巷里、水西桥畔,什么止君楼、惜花楼,都是一片静悄悄的。连止君楼真正的花魁欢夜姑娘过生日,小田侯家送了里来,还被人告发,欢夜姑娘不用说,平白无故被抓了一顿乱棍打死了,尸首在天牢外的乱葬岗暴晒着,也没人敢收,小田侯家推出个管家上吊自杀充数,终是敌不过圣怒,一家子颤颤微微好几天,上折子请罪求免冠,新皇还没批复。
那日交了亥时,早秋和晚冬悄悄儿给简陋的欢夜姑娘的牌位上了香,藏起来,拿出了绣活儿,预备了茶水,准备闲谈中刺几朵牡丹以消永夜。楼上的姑娘们,因为要伺候达官贵人,大部分是晚上出工,白天睡觉,日夜颠倒的,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刚刚都坐在了床上,把小炕桌放好了,就看到窗子里进来了一个人。
一个男人。
慕容行。
早秋捂着嘴哭了起来,整个人都呆住了。晚冬连忙下床,蹲福,行礼,倒茶倒水,请安问好。
慕容行捧着个绿瓷坛子,她接过来放下,回头看了看早秋还在哭,柔声问了一句,“公子回来了。奴在那屋里有点儿事,先过去了。”
慕容行拉住她,“你不用走,我和早秋姑娘江湖知己,光明正大。这坛子里是你们姐妹的骨灰。”
早秋也哭了起来,知道慕容行帮忙把欢夜接回来了。早秋终于擦擦眼泪,下床来站好了蹲福,再次请慕容行坐下。然后叫个小孩子去传点心。
慕容行问“那是不是慧娘的女儿?”早秋对这个问题有些惊讶,也没有多问,点点头。慕容行没有再说别的,坦诚自己是以假身份进城的,要借这里呆几天。
早秋由衷地笑了,“都行,看公子方便。”
“辛苦你睡在晚姑娘房内。”慕容行说。
早秋的脸上有一丝失望,但还是笑着,“明白的。公子放心。”
然后,慕容行提出,让她们想办法把贺拔春请来。
贺拔春自从4月26日从香陌镇出发,两天不到就回了大桐,正赶上皇帝死。他也是先跑到宫里找太子,家都没回。侯牵一直很信任贺拔春,就像他信任阿春的哥哥。他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就让贺拔春跟在自己身边,陪着他走完父皇死后大大小小的细节——换丧服,发丧,控制谁,传唤谁,吃饭,喝水,直到在棺材前即位。
侯牵连亲生母亲和妹妹也没见,身边只留着几个亲信和贺拔春。那日,他吃着凉了的面线,问贺拔春“怎么了?”
贺拔春本来就话少,此时也只回答了不多的几句“惠王殿下联合边将王琳造反,试图杀害小侯将军、阳献王殿下一行,再栽赃给陛下。我们奋力拼杀,李安都他们都死了,就是卫遥和属下活了下来。卫遥早就被莫昌所信任,但包括侯聪在内,没有人信任属下,属下怯懦,也只能回来,不为活命,只想把惠王的贼心报告给陛下。”
当日,何副总管也回到了大桐。他受先帝之命,本来随宇文兴北防罗刹,却拐了个弯南下救了侯聪一行。
这时候,宇文兴率领大军,确实去了北方边境。这是侯崇留的一招。就算新皇忽然想要收兵权,或者不利于侯家,单就宇文兴收下这批兵,新皇也要踌躇一下。
宇文兴的儿子女儿都在外地,家里只有几个老妈子奶爸爸,不存在人质的性质和价值。侯牵真的想动手,杀了侯崇等人,说实话正好能给宇文兴起兵的理由——如果宇文兴有那个念头的话。
于是,这种新皇即位后,微妙的、暂时的平衡,渐渐形成了。
何副总管如此大的脸面和威望,家产、宅邸全不要了,磕头出血,非要献给国库,且不吃不喝非要到寺庙里,去陪伴先帝灵柩,新皇也不敢动手,批准为是。
贺拔春这才有空回了一次家,就收到了止君楼上小丫头的口信,让他去密会慕容行。贺拔春应允之后,心狂跳了半日——终于可以得到侯聪等人的消息了。当晚亥时,他仔细看着身后是否有跟踪者,小心翼翼到达了止君楼。
慕容行为他准备了茶水。上来先说了自己遭受鞭刑的原因,“你还信任我,把我当自己人吗?”
贺拔春竟然笑了,“小侯将军脾气真爆。”
然后,他们才坐下来,叙完了就别重逢前各自的经历。而他们都要解决的一些问题是先皇为何忽然身亡?各大柱国将军家到底会不会被新皇一一清算?
当然,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先帝驾崩的消息早就传到江南了,无人不知的无人不晓。被先帝被出去的侯聪等人,成了断了线的风筝,没有接到任何新的旨意。
慕容行和贺拔春立即商定了各自的任务贺拔春留下来,想办法向新皇请旨,重新确定侯聪这个队伍的任务,确认侯聪的权威和身份。而慕容行要将对于侯聪来说最重要的各种信息带回江南。
下半夜,当早秋到自己房里,想问问是否需要添茶的时候,她发现那里空无一人。贺拔春也走了,放下了茶钱。慕容行也走了,只留下枕上一根落发。
她没有哭,拿起来。
慕容家有北族血统,不仅眼睛是深灰色的,有几根头发有金色的光。早秋把它穿到针上,刺进了牡丹绣纹里。
慕容行连夜去见了被心腹们护在寺庙里守灵的何副总管,得知先帝确实不是暴病而亡,而是中毒了。
虽然本来就有所怀疑,但慕容行还是吃了一惊,“皇上德威广布,身边儿的人也是您调教的居多,他老人家,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何副总管敲着木鱼,老泪纵横,“我从听到消息起,就琢磨了很久。身边儿能给主子上茶上水的,都没有可疑之人。除非——”
慕容行深灰色的眼睛一片迷茫,他确实猜不到。
何副总管叹口气,“防不胜防的,只有皇家自己人。他老人家自己的儿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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