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流瓦(1 / 1)

宇文兴处理完公务,听说白衣等着自己吃晚饭,动作都快了起来,浴了手,换了衣服,去画堂找女儿——晚饭摆在那里了,自家后花园,也开了满园的花。白衣抿着嘴儿笑,在楼下等着爹爹,还仿佛才8岁。她拉着宇文兴的袖子上了楼,虽然笨手笨脚地,但是亲自给养父夹了菜,摆了汤,略具“有模有样”的雏形。

“我的女儿,长大了。”宇文兴接了白衣敬的酒,心里悲喜交加,忍着泪。

白衣看着爹爹的表情,心里也是倏然一箭。这些日子父女两个少相处,忽然从侯聪的笼罩下回来,对宇文兴爱护自己的那份情,忽然沉淀淀地感受到了。仿佛这10年,自己也是没心没肺没良心一般,从全家人的横死里没回过神来,没去面对过养父,竟然都理所当然地受着了。白衣不想自己有什么异常,惹爹爹更难过,她微微笑了笑,提出了自己考虑了半天的想法:“爹爹,如果我去拜访何副总管,会有什么不便吗?”

宇文兴愣了愣,知道这个丫头出去几天,跟着侯聪学坏了,主意大得很。她一定有什么小心思小计划,可是,现在满是一幅没打算与自己细说的架势。问这个问题,也只是因为对人来客往、朝廷风俗不熟悉,怕闹出意外的麻烦而已。

宇文兴沉吟了一下,“你救了他,他来送礼,你去回拜,倒也是常事。何况,我宇文家世代侍奉侯家,老侯将军与何副总管面上还好,从这层上说,更是无妨。”

“知道了。”白衣点点头,仿佛心里那个决心更大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宇文兴劝自己。

白衣在春日的黄昏,由着父亲为自己打点了一些精致回礼,做了一乘小轿,出画屏巷往南,去拜访何大太监。这位皇帝跟前儿的红人还在家里休养生息,听说白衣来了,“哎哟”了一声,“这就来讨债了。”整理利索后,吩咐心腹徒弟,将恩人请进来。

前厅,小太监们把礼物收了就退了下去,只剩了白衣与何副总管两个人。

“白衣啊,”何副总管一幅长辈的做派,又亲切又有耐心,“说吧,凡是你提出的要求,一个两个,我都替你办。”

白衣又努力笑了笑,回忆着哥哥都是怎么在场面上混的,打了个腹稿,“何内相,您也知道我有些呆气,要是哪句话说错了,您只管当没听见,一切都是我的主意,和我父亲、我哥哥没关系。就算是心疼我们宇文家了。”

何副总管笑容满面,“真是讨人喜欢,你放心。你救了我的命。这个好,我记着。你的话,错了也不错。”

白衣又低着头理了理思绪,重新抬起头来,“9年前那会儿,我知道小侯将军护过我一回。因为龙吟处处月照花的预言。”

何副总管虽然是没想到这个丫头来提这茬儿,但笑容并未消失,甚至还有些好奇:她是想怎样?

白衣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何副总管,没有丝毫的回避:“我哥哥后来给我解释过,这个预言到底为什么能起风波。一百多年前,这天下本来是陈家的,国号叫平。所以无论是理国的君上,还是成国的君上,对于水龙先生相关的事,都有所顾忌。”

白衣曾在闺房望着春风,琢磨了半天:祖父白深死了,白深底下的人还在活动。

“水龙先生死了,水龙先生的弟子,没有死绝。水龙先生生前所学所著,也应该没有绝迹。如果有,您一定知道。我想看看。”

何副总管倒吸一口凉气,他都不怕白衣看出来自己的心境。他实在是没想到,这个丫头此刻会来这一出。最可怕的是,这件事,白衣问对了人:本朝太祖起兵,从陈家天子的国库里抢来了水龙先生的遗物。历代天子自然都要从先帝那里知道这件事,然后历代天子的心腹太监,自然就成了保管人。——万一皇帝出了事,大太监要负责把这件事情,及时传达给新君。

“有是有,”何副总管为了报恩,豁出去了,他实在想听听白衣想做什么,“就在宫里头锁着呢。

“是什么呢?”白衣问。

“丫头,你想做什么呢?”何副总管问。

白衣的脑袋也不歪了,正正经经地坐着,开始沉默。

何副总管没有自己的孩子,侄子不是在跟前长大的,偶尔觉得,还没有小徒弟亲。宫里的宫女儿他不熟,除了当差,尽量少打交道。白衣,竟然是这么多年,他唯一打起精神来相处的第一个少女。要是有这么个女儿或者侄女就好了。

他想着,心里也就软和了下来。

“是薄薄的一本琴谱。曲子叫做《水龙吟》。”

琴,白衣是弹不好的,几个指法练来练去,最简单的曲子都弹不下来。可是琴谱还看得懂,背得下。她也知道何副总管已经给了自己很大的面子,掏出了真心,等于交了底,她弄了弄衣带,又不会撒谎,只好把自己最大的秘密给吐出来了。

“小侯将军,是我的春闺梦里人。”

何副总管,轻轻地“啊”了一声,也就闭了嘴。

人和人的缘分确实奇怪,他一个太监,怎么就在这样一个春日的黄昏,和一个少女聊心事呢?

白衣的脸红了一下,双颊粉透透的,格外可人,“全理国都觉得他是大英雄,又是名门望族之后。可他也不是三头六臂。这些日子,我跟着他学军营里的规矩,觉得他要管的事儿太多了。南下的事儿,太危险,所有人都在动心眼子。我第一次听他和皇上汇报计划,觉得他像神仙一样。如今不是了。他总会遇到危险,遇到难题的。可是,我太笨,我不能为他做什么。我琢磨了半天,想起了这件事儿。”

白衣顿了顿,方才的犹豫已经没有了,露出了她在战场上的坚定神色,“事关理国成国的一切,眼前的,具体的,是莫昌殿下;久远的,宏大的,就是龙吟处处月照花的预言,和水龙先生留下的一切。我准备打这个上面起头,了解起来,学起来,哪怕我再笨。我——”

白衣没有说下去。因为后面的话,何副总管已经明白了。

眼前这位少女杀手,只要捏住了事关国运的任何一点儿消息,将不再只是棋子。任何时候,有一点风吹草动,她将有机会帮心上人翻盘。

“真好啊”,何副总管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这样说,“明白了。我帮你。”他唤来最信任、最伶俐的小太监,让他带白衣换了一身宫女儿的衣服。又派了马车,将白衣送走,通过朱红色的高大宫门,静悄悄地踩着宫里传晚膳的点儿,经过一座座压得人抬不起头来的宫殿高高的檐角儿,到了桂香殿后头的皇帝私人小库房。

这里,有一队禁军守着,但是能进出自由、送东西、取东西的,只有何副总管和他底下的人。小太监说“拿点儿东西”,就在禁军校尉眼皮子底下拿把大钥匙开了门,与白衣进去。夜幕低垂,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只把白衣当成何副总管自己私宅伺候的丫头。

库房看着小,进去后意外地大。这里怕火,小太监点燃一个玻璃罩子的小巧手灯,走在白衣身后头,静悄悄地,确实是训练有素。一进门就看到向上向下两个楼梯,都是青铜的,上面,下面,是几十排几乎有两人高的大架子,箱笼罐子齐齐摆在上面,标记着鹅黄签子。

小太监示意白衣往下边走,两个人来到最深处的角落,底排架子上,孤零零放着一个粗糙的木头盒子,打开来,有两粒樟脑丸而已,薄薄的一个小册子,正是《水龙吟》的琴谱。

白衣拿手在空中,挑抹捻揉,试着去记下来。小太监自去忙自己的事儿——总要真的收拾出什么东西带出去、让禁军看到才好。

白衣记好了,小太监亲自接过去,重新弄好,捧着的东西,分给白衣一半,带着她往外走。“姑娘,”他的声音温和妥帖,“一会儿咱们出去,您就跟着我,我是何副总管的徒弟,没人问,也没人拦。我带您在宫里头,能走的地方走一圈儿。咱们也不用说话,等出去之后,您有什么不懂的,您问我。您是去成国办大事的,去了成国,总要进宫的。这成国理国啊,两个国家的皇宫,据说是一模一样的。您把这里走一遭,去了那里,有备无患,说不上什么时候就有用,是吧?”

白衣看着他,点点头。她听了他的话,看他锁门,与那队禁军告别,又带着自己大大方方在皇宫里转了一圈。

回去的马车上,白衣问他为何如此。

“嗨,奴才是师父调教的人,姑娘救了师父,就是奴才的恩人。这么丁点子事算什么呢?最好呀,是您吉人天相,平平安安,什么都用不上。奴才等您从南回来,给您倒茶上点心,那才高兴呢!”

小太监笑着,似乎没当回事。

白衣心里头一酸。

这世上,总有这些想不到的、可贵的,善意与柔情。是她以前没想过的。

要赴死了,居然这一切都扑面而来。

她掀开马车的帘子,任由晚风拂面,大桐城里亮起万家灯火,街上都是忙忙碌碌回家的人。离皇宫越远,行人越多。两边儿楼上,新瓦旧瓦,层层堆叠,月光流了下来,掺杂进红尘万丈里。

活着,真好啊。